说是上一世，不过是六个时辰之前。

十二个时辰之前，我同那些弟子一样，以为宁潮生突发此举是被林慕欣迷了心智，想要杀了林慕欣，于是在弟子哀劝宁潮生时，我飞身上前，想一剑杀了林慕欣。

但我功力不及宁潮生，被他更快地一招拍在心口。

他将林慕欣护在身后，看我的眼神冷酷无情，最后一丝感情也显示殆尽。

“我本有心带你走，你却想动不该动的人，我算是看错你了。”

我被他打中曾经的旧伤崩裂，躺在地上起身不能，只见他白靴如雪从我面前踏过，从云微山六十五名弟子中踏过，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三个时辰后，守山结界破，魔族杀上山来，五位长老战死，内门弟子死战，想要拖时间为我杀出生路，让我去找救兵。

然而不过一刻钟，我与几个弟子还未逃出云微山，魔族已经血洗了宗门。

最后一个护着我的弟子被魔一刀斩成两半，那个丑陋的魔族提着大长老的头，漫不经心问我林慕欣的去处。

我说不知道，他便抓住我的头强行探查我的识海。

“哟，居然是个半仙体的，这可是大补！今天也不算太背，跑了个炉鼎，得了顿加餐。”

几只魔怪桀桀怪笑着一拥而上，将我生生蚕食。

魔生性残忍，一口一口活吃，任我痛不欲生地哀嚎了半个时辰，直到被一口咬到脖颈，方才断了气。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恐怖的死法。

再睁眼时，已经是重生之人的我回到了宁潮生跑路前的宣言时刻。

我对宁潮生心存幻想，当众指出林慕欣的身份与魔族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宁潮生一声冷笑：“我只知道她身世可怜，除了我在这世上便无依无靠，不像你夏离，有整个云微山做你的靠山。”

林慕欣被他抱在怀里，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我看懂了她的口型，她说的是，我赢了。

后来他二人跑了，我服下能短暂恢复功力的药，与同门一起死战，杀了八成的魔族，最后力竭而亡。

意识远去前，我擦了擦溢了满眼的血，地上一共七十具尸体，加上我，便是七十一。

这一次，我没能救下云微山。




眨眼一瞬，我又回到了战前。

宁潮生脱模横飞地控诉云微山和我的种种压迫，林慕欣柔弱地依靠着她，面露得意看着我。

面对已经经历两遭的事，我甚至生不起气来，更没心情理会林慕欣的挑衅，只一心低头筹谋着破局。

我有一个秘密，那便是我有九条命。

我非人，而是灵兽，修炼百年，已经成了半仙，仙家的师父踢我出来红尘历练，她说不修心不成仙，让我琢磨出结果，成了仙再去仙界见她。

我元神是猫，猫有九条命，我心中默数：刚下界时被当妖孽诛杀死了，吃小鸡被骨头卡死，被妖兽撕咬，在兽窟里替宁潮生挡招，后来下山历练又替宁潮生挡招，上上一世被魔族吃了，上一世战死，现在只剩三条。

舍命重生，只能倒行十二个时辰。

我不是什么聪明女子，只有三条命了，可不能再胡来。

第二次，我不再将期望寄托在宁潮生的身上。

其实林慕欣说的那句话很对，自己的生死怎么能寄托于他人？

而从上一世，我知道的内情又多了一些。

比如，宁潮生知道林慕欣是什么，也知道魔族攻山正是为了林慕欣。

他为了保全林慕欣，用整个山门当做挡箭牌，让七十一口人以命相搏为他二人逃脱魔族的追杀争取时间。

我用一条命测试了宁潮生，现下甚至想唤回他的良知是天方夜谭，所以这一次，我试图擒住林慕欣。

灌下灵药，我在宁潮生动情地描述他与林慕欣的相爱过程时，从他身侧一举飞身，大概是没想到我功力恢复，宁潮生反应极快地出手，却没能拦住我。

我手中的匕首紧紧抵在林慕欣的脖子上，在那白皙瘦弱的颈上割出一道血口子。

“生哥！”

“你别伤害她！”

宁潮生神色紧张，我能感受道他周身的剑意肃杀，只要我稍露破绽，那些无形的剑意就会瞬间撕碎我。

他对我动了杀心。

若是两世前，我倒是对他的无情真的伤心，不过惨死两次，与他那些情情爱爱于我不过是轻微草芥。

云微山的弟子们见我突然暴起，都很惊讶，我猜自己笑得一定很狰狞，有小师妹犹豫着劝我：“师姐，还是别伤林姑娘性命......”

我极快地看了她一眼，秦落，云微山弟子中行三十五，最爱分我桂花糖，明年要与竹马结亲，结局是被魔族斩了半截肩膀而死。

前尘历历在目，我一瞬不敢分神地盯着宁潮生：“各位，守住云微山叛徒宁潮生，助我送这妖女去山门。”

时间紧迫，我若全力防守宁潮生的剑意，必将寸步难行。这请求突兀，让弟子们突然与掌门反目，其实我也没有把握。

然而此计赢点在出其不意，我赌的便是人心。

人群中领头的弟子犹豫一秒，便马上应道：“云微山没了掌门，长老不在，最大的就是大师姐，我们听大师姐的。”

我赌赢了。

我感激冲众人一点头，挟持着林慕欣一步步向后退去。

林慕欣似乎觉察到我想将她交出去，她真的害怕起来，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哭着求宁潮生救她。

对于落入魔族手中这件事，让她从心底恐惧地颤抖。

她是半人半魔，又是炉鼎，在魔族受的折磨，怕是比被生吞活剥还要痛苦。

其实她若一开始就全盘托出寻求庇护，我也是会救她的，但她隐瞒加利用，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她的命，不值得我云微山七十一人以命相搏。

宁潮生焦急万分，周身剑意肃杀，道道奔着我性命而来，只是我的守阵严密，又有七十名弟子护法，他被缠地脱不开身来。

“阿离，阿离，我知道你最是心善，你别把慕欣交出去，她会死的！她会被魔族折磨死的！”宁潮生双目赤红，用上了十成功力，这十成功力若是用去抵御魔族，未必就是死路一条。

我不理会他，他剑气密密麻麻砍来，凝阵已经用了我全部意识，多说一句都会让我分神。

行至山门，魔族就在阵外。

那些魔族是人类长相，却有两人高，青面獠牙，身上魔气与血气缠绕，光是靠近，修为低的弟子都开始发颤。

为首的正是当时追杀我的那只。

它看到我钳制住的林慕欣，竟然眼中一亮。

“小东西，你把她交给我，我留你一命。”

林慕欣颤声求我：“不要，不要，求求你，你要什么都可以！”

我恶狠狠道：“我要你的命换我云微山活。”

林慕欣感知到我的杀意，知道自己今天难有活路，她那些柔弱可怜都收了起来，看向我的眼中恨意滔天：“你要云微山活？我死也不如你的意！”

随即她凄惶地冲还在缠斗的宁潮生喊道：“生哥，我今生福薄，来世再与你当人间寻常夫妻，你可要记得我！”

说罢她喷出一口血，竟然自断经脉而亡。

宁潮生发出痛苦的长啸，也正是我因这陡生的变故分神时，他冲破众人只取我面门。

我防守不及，被他一招破了阵，两道剑意穿透我的琵琶骨将我钉在地上，剧痛之下，我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是宁潮生狰狞扭曲的脸。

他浑身血污，手持一把钝剑，看起来已经入魔了。

“你醒了，很好。”宁潮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共七十个人，加上你，就是七十一个。”

“所有人都要给我的妻陪葬。”

我难以置信：“你杀了云微山所有人？”

他眼珠囫囵一转，随即咧嘴笑开：“是又如何？”

我清晰看见，他嘴里长出的象征魔族的长长獠牙。

这次，宁潮生剜了我九十八剑，直到我的血染红山门青阶，才终于死透了。




林慕欣被安置在灵力最足的房间养伤。

我偷偷在窗边瞥了一眼，见林慕欣柔若无骨地依着他的手臂，声音娇软甜蜜充满依恋：“生哥，慕欣要是没有你，现在一定是生不如死的。”

“生哥，你是天下最好的人，最优秀的男子。”

宁潮生看她的眼神也拉丝：“傻丫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林慕欣眼神迷恋捧着他的脸：“可你救我于危难，又悉心照顾我，我便是做牛做马也想报答你。”

再往下调情的话我听不下去了。

我曾自信于宁潮生对我的情谊，曾经生死相交的道侣，携手百年，怎么可能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给横刀夺爱？

只是我太不了解男人了，也太不了解女人。

幸好我对宁潮生已经没了感情。

但不幸的是，我对云微派很有感情。

那时我初入红尘，和宁潮生这个倒霉蛋一起被妖兽抓入兽窟，生死一线间时，云微山的前任掌门一剑劈开兽潮，救下我们。

从此我就和这个倒霉的小子成了云微山掌门的小弟子。

云微山是个小门派，但有个厉害的掌门。

掌门古板但正直，如严父一般悉心教导，几位长老亦是对我们爱护有加，而又因为宁潮生有仙根，掌门师父更是将他当做接班人培养，掌门师父故去后，宁潮生便接任了掌门，我也成了他的道侣。

云微山早已经是我的家，即使知道前路凶险，我也绝不会弃山门不顾，独自逃命去。




还好我虽然屡战屡败，却学会了留一手。

在我死前，我用上了仙家留给我的凌云丹。

仙家担心我顽皮，在人间修炼不成，临行前塞给我一颗丹药，叮嘱我要是修行不利，就靠着这个回仙界。

我将灵药一直藏在身上，未曾想到，不是用它来飞升，而是用它来回溯。

想到可能再也回不到仙家身边，我心中一阵惆怅。

然而，云微山。

若是我一走了之，云微山必毁，但仙界，只要我努力修行，尚有机会回去的。

有了灵药的加持，我的魂魄终于，晃晃悠悠回到了一月前。

再次醒来是被冷风吹醒的。

我摸了摸身子，上一世被剜肉剔骨的凄惨痛苦还残留着记忆。

“阿离，累了吗？怎么精神恍惚？”宁潮生关切的声音传来，他正抱着我御剑飞行，我撇了一眼脚下，掠过繁密的紫阳花，我马上意识到这是鹤山派的药田，上一世正是在这里遇见被追杀的林慕欣，我同宁潮生救下的她。

见我不回答，宁潮生以为我身子不舒服，用斗篷将我拢得更紧了一点。

“再过一个时辰就到家了，再忍忍。”

我轻应一声，但我知道不是一个时辰，而是一天，救下林沐心后，没办法带着她御剑，于是我们租了辆马车，走了一天一夜。

我不能再让他救下林慕欣，她是个祸端，惹的宁潮生要抛弃宗门，抛弃我。

于是当底下传来兵器相交声刚引起宁潮生的注意，我却突然死死抱住他。

“潮生，我好难受，好像寒疾发作了。”

见我面色惨白，手心冰凉，宁潮生也急了，他握住我的手运转灵力替我暖身：“鹤山派有一处药泉可以缓解，我去求鹤山派的掌门借我们一用。”

“别去！”

我的急促阻止引来他奇怪的眼神，我解释道：“我想回家，潮生，带我快些回家好吗？”

此时若是去鹤山派，岂不是同林慕欣要撞个正着？此事宁潮生心魔不盛，若在此处阻止，说不定还有得救。

可宁潮生不听我的，安抚我道：“你的身子要紧，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耍小性子了。”

然后下一瞬，已经带我落在了药泉边。

“阿离，你先进去，我去向陆掌门求请。”

不顾我的挽留，宁潮生几个起落消失在山间。

我咬咬牙紧跟其后。

药泉的前面就是紫阳花田，几个衣着奇特的持剑者正抓住一个女子的手臂，女子泪流满面不住呼救，衣衫被剑气撕烂，看似惨不忍睹。

前世的我就是被这场景迷惑，以为鹤山派的弟子对她欲行不轨，而今日仔细看，女子虽然形状凄惨，其实都是些皮肉伤。而这些人的打扮也根本不是鹤山派的样子。

宁潮生也看到了这一幕，女子见有人来，拼命呼救。

宁潮生一向行侠仗义， 怒喝一声便去制止。

几招过后，那几人伤的伤残的残，自知不是宁潮生的对手，他们互相对了眼神，便将那几近赤裸的女子一把推进宁潮生的怀里，一俯身消失在药田里。

女子抬起遍布泪痕的脸，那张脸楚楚可怜，带着不知风尘的纯净和脆弱。

“小女子林慕欣，多谢仙师出手赶走宵小之徒。”

宁潮生的脸红了，我的脸却惨白。

他也不想想，光天化日，门派之内，怎么会有宵小之徒？当别人门派的阵都是布了好看的吗？

宁潮生想解下衣袍为她遮蔽身体，林慕欣却抱住他的双臂：“仙师，那些人，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我，求仙师带我走。”

她面容凄凄，清冷的容貌中有一股奇特的媚态，宁潮生终日苦修，哪里见过这阵仗，当下面红耳赤就要答应。

我暗道不好，立刻从藏身处出来制止。

“潮生！”

我的突然出现让宁潮生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而林慕欣看到我，浑身一瑟缩地向宁潮生怀里躲了躲。

但我无暇顾及他们的脸色，一心只想阻止宁潮生做出危险的决定。

“这是在鹤山派的地方，你出手已经是大忌，还是将她交给鹤山派吧。”

我说的在理，宁潮生有些微的动摇，林慕欣见他有点动摇，立刻惊惶的摇头：“仙师不要！我不认识什么鹤山派的人，我是被人抓过来的，仙师若是不管我，我一定会被恶人抓回去的！”

我面容严肃：“潮生，我们不能为了她得罪鹤山派。”

听得我语气加重，宁潮生皱眉：“阿离，你怎可以见死不救？”

我激动道：“难道我云微山七十一口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这是我在他执意要走时没能说出口的质问，也是我死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重生后脱口而出，我期待着这能让宁潮生放弃，至少再多考虑考虑其中因果利害。

但宁潮生只是冷下了脸：“她一个凡人女子，还能害了云微山七十一口不成？你别什么事都给我扯到云微山，难道只因为我是掌门，做什么都得为了云微山，为了你们不成？”

原来如此，这便是答案。

其实遭逢两世，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宁潮生并不是被蛊惑的，他是出自本心的恨云微山，恨我。

因为对他而言，我们都是压迫他，束缚他的人。仰慕是束缚，责任是枷锁，期望是牢笼。

可是他忘了，他曾发誓要让云微山成为修仙界第一大派，他曾发誓要庇护所有弱者，他曾发誓要问鼎仙家登峰造极之处，他忘了自己苦修的原因，而只记得修行的苦。

心中一旦不满，便促成业障的产生，而业障一生再难除去。林慕欣的出现就像藤蔓钻进他的心魔，其实从此时起，宁潮生已经背离自己的仙途了。

我的苦劝起了反效果，他说不能见死不救，将林慕欣带回了云微山，力排众议将她留了下来。

如此一来，魔族还有二十九日就会杀上山来，然后宁潮生会带着林慕欣跑路，留下云微派慌了阵脚的七十一口人被魔族屠杀，直到山门里的树都泡着血水。




山门外魔族正准备血洗云微山，我那作为掌门的道侣却和他意中人跑了。

跑之前发表了一番对山门和我的口诛笔伐，最后总结道：“你们的生死自己想办法解决，今日起我要与爱侣共赴山河！”

被宁潮生突然反水震得失了主意的众人齐齐看向我，期待着我能够力挽狂澜。

重活一世的我不负众望站出来：“这女子不能走！”

随后我被宁潮生一掌打飞，重生翻盘失败。

……

山风呼啸，守山的金阵不断传来破裂声，几位长老在各处阵脚勉力修补，所有弟子齐聚一堂，表情肃穆地等着掌门宁潮生来安排。

毕竟他作为掌门，不仅是御敌不可缺的战力，更是决战中的定心旗帜。

宁潮生此刻就是云微派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

但我知道宁潮生要做什么。

他要在魔族闯进来之前，先一步将所有人打入地狱。

顶着弟子们期冀的眼神，宁潮生出现了。

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林慕欣，那个一个月前被我和宁潮生救下的女子。

“我今日来，是要自辞掌门之位，即刻起，我将脱离云微派，与爱侣林慕欣共游山河。”

一石激起千层浪。

弟子们惊疑议论声不绝，有胆大者发问：“掌门是要在生死存亡之级弃门派于不顾吗？”

宁潮生面色不改，带着上位者的倨傲：“尔等莫要用责任来压我，我为云微派殚精竭虑百年，早已尽到我应尽的责任，若不是慕欣点拨，助我破了心魔，我不知道还要在这责任之压下挣扎多久，如今我如意已决，你们可自行去别的门派搬救兵。”

有弟子愤愤道：“如今魔族死守三门，我们要如何出去搬救兵？就算是冲出去了，等到别的门派过来，云微山上怕是已经尸横遍野。”

宁潮生不耐地轻哼，林慕欣挽着他的手娇笑道：“那你们便奋力抵抗吧，生死有命，怎么可以将自己的命寄托于他人？”

她的话如沸水入油锅，引起群情激奋。

“你这妖女，云微山对你有庇护之恩，你不思回报，甚至挑唆掌门，落井下石！”

这弟子指着林慕欣破口大骂，宁潮生弹指一挥，就将他打飞出去。

“嘴巴放干净点。”

在那弟子撞在石柱上，口吐鲜血，仍然愤恨地盯着林慕欣。

宁潮生是弟子们仰慕之人，即使将大家弃如敝履，弟子们一时也恨他不起，而都将过错归结到林慕欣身上，是以还有人哀求宁潮生。

“掌门就算不管我们，难道也不管师娘了吗？”

众人的目光看向我，我此刻安静的站在角落，面色惨白，好像逢此大变失了神。

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刚从上一世回来，被生吞活剥的痛楚太剧烈，我需要点时间从那种剧痛中脱离。

“潮生，她不能走，她是魔族的炉鼎啊，魔族就是冲着她来的！”

然而这次，道出了真相试图挽回宁潮生的我又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