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期限的最后一日。

赵阿嬷带着自己的几个儿子给我送来了特制的棺材。

而这段时间，晏回则在宫里为了他和公主的新婚忙得焦头烂额。

忙归忙，到了夜里他总会给我写信吐露当天发生的一切。

到昨日为止，我总共收到了十四封书信。

但我一封都没有回。

我不明白晏回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也不想再去探究。

这三天我忙着收拾自己的“遗物”，全然没有精力再去想别的事情。

终于在这日深夜，晏回骑着马回到家里。

他有些急切地问我：“阿鱼，我给你写了这么多信，你为何一封都不肯回应？”

我漫不经心点头，搪塞道。

“夫君忘了那是皇宫？我若日日送信会让公主生疑的。”

听到这个答案，晏回似乎放松了一些：“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那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晏回要转身离开，却又顿住脚，再次回头看向我。

“一定要等着我。”

我站在原地，笑着应了声“好”。

可是到了最后一天傍晚，他终究没有回来。

小云送来晏回的第十五封书信。

可是这一次，我实在是懒得再看了。

于是，便和那些没用的东西一起放在火盆里烧掉。

我推开门走上街，天空中悬着无数盏祈愿灯，突然看见一对熟悉的男女。

公主挽着晏回撒娇道。

“阿郎，你不是说今日有事情要回府一趟嘛？怎么还想起陪我逛灯会了？”

只见晏回笑着吻了吻公主。

满不在乎道：“世间所有一切都没有公主重要。”

公主不高兴道“那你之前没有和离的夫人算什么？”

晏回的声音清楚的落进我的耳朵里。

“公主放心，她算什么东西，我心中只有你一人。”

公主锤打他的胸口，顿时笑得花枝乱颤。

我安静听完这些话，又想起晏回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不禁觉得好笑。

却又觉得这就是他的本性，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等待他践行承诺。

不过这个承诺早就没有了意义。

我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差劲，马上就要死了。

待我回到府上，我将这些年攒下的细软全部放进了棺材的暗仓里。

属于我的东西不多，该烧的也都烧光了。

剩下的要带走的这些，就当晏回伤害我的补偿。

沙漏漏完，期限终止。

我写下遗嘱，希望自己翌日就可以下葬。

然后将赵阿嬷给我的药粉倒进嘴里，轻轻躺进了棺材。

听觉是最后才消失的。

小云的哭喊声，还有哭丧人的声音，我都能清楚地听见。

直到锣鼓敲响，我的棺材要被抬出府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听到晏回颤抖着问：“这是给何人准备的棺材？”




因为脊背被打得皮开肉绽，加上淋雨，我回府后便发起了高烧。

一连几日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期间除了邻居张婆婆给我送来她熬的鸡汤外，再无人想起我。

离约定期限还剩十五日的时候，晏回终于回来了。

他满眼都是疲惫，似乎被公主折腾得全然没了精气神。

我的伤病好得差不多了，独自坐在廊上绣兰花。

晏回看见我，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走到我的身边。

“阿鱼......”

“幸好你在皇宫里说出了那样的话，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他扯起一抹牵强的笑，想要来揽我的腰。

“公主那日不过是在说玩笑话罢了，你放心，我是不会与你和离的。”

我专注于绣件，沉默不语。

晏回不知道，我已经不在意他给我解释了。

夫妻三载的感情已经耗尽，甚至“和离”二字我都懒得提及。

晏回见我不回应，有些着急，想来抢我手中的针线。

“阿鱼！别绣了听见没？你绣着些到底有什么用？!”

拉扯之下，绣花针刺破我的指尖，血珠溢出。

“快让我看看！”

晏回紧张地拉过我的手，我却平静地抽离，起身后退了一步。

我笑了一下，盯着晏回良久。

直到他的眼神变得躲闪，我才终于开口。

“这点小伤和几日前的杖刑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指了指自己的身后，平静问道：“后背的伤夫君也要看吗？”

晏回的脸色变了变，语气有些僵硬。

“江映鱼，你还是在怪那日我没护着你对不对？”

“公主一怒，伏尸五步。只有那样做才能保住你的性命你懂不懂？！”

他语气激动，上前死死扣住我的肩膀。

“就凭你的曾经的身份，公主都可以杀你一百次了！”

我看着眼前的晏回，仿佛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果然，他早就开始厌弃我的身份了。

晏回怕是早已经忘了，曾经是我这个背尸孤女从死人堆里救的他。

我垂眸笑了，淡淡应了声“好”。

只感觉喉咙间腥甜翻涌，心脏难受得厉害。

但晏回没有看出来，他只觉得今日的乖顺得完全不像他认识的江映鱼。

晏回一愣，语气也跟着和缓了下来，轻轻地抱住了我。

但我却突然觉得他的怀抱，是如此的冰冷。

“阿鱼，一切复杂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好不好？”

“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我与公主周旋完全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之后我保证会给你个满意的答案！”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毕竟这些天京城里已经传开，公主为了婚事在御前大闹。

皇帝面子上挂不住，驸马人选便草草定下了晏回。

于是我淡笑着问道：“需要我等你多久？十五日时间够不够？”

晏回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真的会如此大度。

“阿鱼，你真的…真的不介意？”

若是放在半年前，我早就哭着开始质问为什么了。

为什么我的夫君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对我许下虚伪的誓言。

但是现在，我只关心数着最后的期限。

“一场假的婚事而已，我不在意的。”

就像一个擅长画饼的虚伪夫君，其实我不要也可以。

晏回眼里有欣喜，开口道：“那十五日之后，我一定回来见你！”

说完，似乎他自己也觉得不一定能说到做到，有些心虚地躲开我的视线。

我顺着晏回的话，点了点头。

十五日过后。

刚刚好，就是我要离开的日子。




婚后第三年，答应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相公成了公主的男宠。

他每进一次宫，公主便会让他送我一件礼物。

如今已送了我九十九件。

又一次日暮入宫。

这次我没再哭闹，让他快去。

晏回却第一次面露愧色。

“阿鱼信我，今日将是我最后一次入宫，以后都不去了！”

我笑着点头。

却没告诉他不会再有以后了。

因为我托人给自己打的棺材不久就要送到了。

......

公主生辰这天，晏回特意换上绣着腊梅的锦袍入宫。

世人皆知公主喜爱梅花，晏回就遍寻工匠，制成一件举世无双的锦袍。

而这便是他今夜送给公主的床上贺礼。

“阿鱼，今日是公主生辰，我须早些进宫去，你不会怪我吧？”

晏回眼眸里有抑制不住的欣喜，但我知道那却不是因为我。

他现在恨不得立马飞到宫里去见公主。

他笑着牵过小厮手中的马匹，离开时又突然顿住脚步。

我以为他想起了今日也是我的生辰，眼含希翼的看着他。

他却转过身，将我拥在怀中，笑道：

“阿鱼，我突然想起来制作这件锦袍时还剩下些料子！”

“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呢，足够让让府里绣娘为你制一双罗袜了。”

“你从前应当从没有机会见过这些吧？开心吗阿鱼？”

听到这话，我只觉心中苦涩。

散尽千金得来的梅花锦袍，只为满足公主撕扯的情欲。

而剩下的边角料，却说是给我的礼物。

就像我在他心里的位置，一如这边角料。

沉默垂眸，我良久才抬头发问。

“今后可以不去宫里了吗？”

不出所料，晏回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他握住我的肩膀，语气生硬：

“阿鱼，我以为都这么久了，你会理解我的，可是你怎么还是如此顽固？”

“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着想啊，如果我不同意公主就会下掉我的职位，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又是这句话。

从去年到现在，我已经听了不下一万遍了。

当年从死人堆里救出晏回，他千恩万谢向我求亲。

我以背尸人身份不吉相拒，晏回便日日带着聘礼围堵我的小院。

他对我说：“阿鱼，我从不以身份贵贱论人高低，往后只会真心待你一人。”

我天真地以为晏回对我的爱会长长久久。

终于在第一百次的时候答应了他。

却不曾想，嫁给晏回的第三年，公主偶然见面对他一见钟情。

自此，晏回便成了公主的男宠，夜夜入宫侍奉。

后来，他甚至为了讨得公主的欢心，将我娘留给我唯一的梨木簪献给了她。

我红着眼眶质问：“那是我阿娘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你凭什么送给她！”

晏回却丝毫不在意。

头也不抬对我说：“不就是个簪子吗？回头让下人再买一个回来便是。”

怒火直窜上心头，我将晏回桌案上的物品全部挥到地上。

他腾的一下站起来，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江映鱼，你这个疯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都说了会给你再买一个，就不能宽容大度一点！”

我看着晏回冷漠的面孔，气极反笑。

见我这般生气，晏回放缓了语气。

“好了阿鱼，公主想要的东西，我能有什么法子？”

“我与她之间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而已，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

“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瞥见晏回衣领下的红痕，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他。

我不断告诉自己，毕竟事出有因，晏回总归是得罪不起公主。

他不是故意的。

可是随之而来的，是公主一次又一次的深夜宣召。

每一次，晏回都会抛下我入宫去侍奉公主。

起初他还会编些理由来搪塞我，到后来连理由也不编了，仿佛是一件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小事。

而我数着日子，在心中默默定下一个原谅期限。

晏回向我求了一百次亲，礼尚往来我便原谅他一百次。

他从第一次的不得已，到第九十九次的主动前去。

每一次，我都选择原谅。

而到今日，刚好是第一百次。

想到这里，我释怀地笑了一下，平静对上晏回的视线。

“好，那记得少喝些酒，不然明日又要犯头疾了。”

晏回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今日会这般懂事。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愧疚，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我的手。

“阿鱼信我，今日将会是我最后一次入宫，以后都不去了！”

“等我回来后，我们夫妻就乘船南下，彻底远离京城这片是非之地！”

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笑着点了点头。

换做寻常，晏回但凡表现出一丝愧疚心软，我都会红着眼眶拼了命挽留。

然后在他无情掰开我的手离开之后，坐在冰冷的地上以泪洗面。

现在想想，真是蠢。

好在现在，原谅期限已满。

我也已经不需要再反复痛苦了。

一次次的爱恨让我郁结于心，我早已活不久了。

而我托城外的赵阿嬷替我准备的棺材，还有二十五日便能打好。

我望着晏回离去的背影，淡淡笑了。

等二十五日后，这个世上就将再无江映鱼。




离棺材送来的约定时间还剩二十三日。

这三日，晏回一直待在皇宫里与公主缠绵。

期间他曾写信回来，说公主得了风寒，身边无可信之人照料，实在可怜。

晏回的话与我知道的消息完全不一样。

公主并非一开始就得了风寒。

而是在这三日里与晏回淫乱放荡，纵欲过度才引起的。

说来好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晏回对我已经很少再有真话了。

我捏着手中信，苦笑了一声。

刚站起身，丫鬟小云就急匆匆从门外跑了进来。

“夫人，公主今晚在宫中设宴，这是郎君托人带回来的请帖。”

“郎君说，这请帖珍贵得很，向来只有世家贵女才有，是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呢！”

小云将请帖递给我。

“郎君还说，皇宫里面大得很，希望夫人今晚一定要去见见世面才好。”

我开玩笑似的问：“他是嫌弃我的身份，觉得我没见过世面吗？”

小云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颤颤巍巍跪下。

“奴婢该死，郎君绝无此意！他定是只想要让您开心一点而已。”

我笑笑，没有说话。

却突然拼命咳嗽起来，锦帕上出现了丝丝红色的血迹。

小云大惊失色：“夫人，你怎么了？！”

我淡淡一笑，并未回答，而是不动声色收回了手绢。

无意让下人因此受到晏回的怒火牵连，我最终点头应下赴宴。

与晏回成婚三年来，他从未对我的身份有过半分的抱怨。

相反，他会教我读书识字，告诉我说自己从来不会以身份贵贱论人心迹。

我也一直深信，自己嫁的是一个幽兰君子。

直到晏回做了公主的男宠，我才突然明白过来。

在晏回心里哪有什么不分贵贱，全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若不嫌弃我的身份，又何苦为了掩盖我背尸人的出生，教我认旁人做爹娘。

现在的晏回，早就不是我记忆中的少年。

我凭着请帖入宫赴宴,刚找到一个角落坐下，艳妆华服的公主款款而来。

而她身后跟着的人正是一袭白袍的晏回。

我捏紧衣袖低头行礼，公主看也没看，径直走到正席坐下。

“今日本公主高兴，大家不必拘束，自可畅言尽兴！”

有贵女笑道：“今日这宴会可是殿下特意为晏郎君备的，我们呀不过凑个热闹。”

“就是就是，今日公主可是有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我愣了一愣。

宴会是为晏回准备的？他们说的好消息又是什么？

我抬眸去看坐在公主旁边的晏回，他却低下头避开我的视线。

公主扬起下巴，笑得张扬。

“自然是本公主怀孕了。”

公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指着晏回。

“晏郎不久之后，便会成为本公主的驸马了。”

心脏猛地抽搐，我不可置信地望向晏回，却见他笑着跪身，亲吻公主的鞋面。

“能与公主执手，是我三生之幸。”

所有人都在欢笑祝贺，丝竹声杂乱无章，我的指甲陷入掌心，只感到一阵恶心眩晕。

可是下一刻，公主突然指向角落里的我。

“你是谁？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

全场安静下来，公主一步步走到我跟前，挑起我的下巴，指甲深深陷入。

她笑容阴冷：“哦，我认得你的。”

“你好像是晏郎从前的夫人，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曾是个背尸人呀！”

她故意震惊地捂住嘴巴，众人看向我的目光亦如趋避瘟神。

公主转头对上晏回的视线，故意问道。

“晏郎，你仔细看看她是你的夫人吗？”

晏回满眼都是紧张，他皱着眉，犹豫地盯着我。

“她是，只不过，只不过现在......”

我苦涩一笑，接着他没说完的话说下去：“只不过现在，已经和离了。”

话音刚落，我看见晏回紧张的神色立即放松下来。

公主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突然使劲给了我一巴掌，将我狠狠推倒在地。

“哦，那这样最好了。”

她的眉目终于舒展开来，轻轻拍手。

“来人，把这个晦气的贱民杖责三十，撵出皇宫！”

我落了泪，晏回却移开了目光。

最后一眼望向晏回时，只见他笑着揽住公主的肩，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春雨急切，渗透进骨子里，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寒凉。

今日这三十杖，彻底敲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而我的心也像是突然豁开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疼得要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