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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彻撤不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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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试读


云音缈的大婚之日,恰逢桃花盛开。

乔玉红替她梳头之时神色惶惶,似喜似悲,梳子竟断在了发间。

她带着哭意:“日后若他待你不好……”

云音缈安抚地按在她的手上,柔声道:“我与他和离便是。”

外头这时有人喊:“吉时已到——!”

乔玉红泪流的更凶,话也说不出,哽咽着将一袭红装的云音缈送进轿子。

街道两侧粉霞团团,风载着花瓣旋转而下,悠然落在嫁辇的窗柩之上,又被她捻起,放在鼻端轻嗅。

她第一次闻凡间草木,觉得清香之余,又闻到一丝怪异的气息。这味道绝非凡间所有,熟悉且恶臭。

她下意识撩开帘子,目光在人群之中梭巡,却只见到一张张看热闹的喜气洋洋带笑的脸,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放下帘子之后,那种被粘稠目光凝视的感觉忽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绝不可能是她的错觉。

曲常幽不喜热闹,府邸自然也设在城外高山之上,常年被云雾缭绕着。

轿辇晃晃悠悠地被马儿拉向城外,城内的喧嚣慢慢淡去,而马车却在这时吱呀一声缓缓停下。

周围寂静得可怕,莫说人声,连马儿的呼吸、响鼻、马蹄哒哒声都没有,仿佛她一下子来到了一个完全没有生命的地方。

幻境结界。她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这四个字。

身为界面神,对结界的掌控比谁都透彻,她清楚这结界的破解之法,然而有东西让她无法安心破解结界。

“魔……”她低低出声的那一瞬间,一柄巨大的镰刀嗤啦一下横切开整个马车,断那檀木简直如同切瓜砍菜一般灵便,只是没有出现蜋魔预想的鲜血四溅的场面。

“嗯?”蜋魔整体类似于人,只是面上长着如同骨头面罩一般的嘴,上肢镰刀状,下肢极为发达。变成这幅模样后他说话也有些困难,断断续续,“你的,反应,还是很快。”

难搞了,是曾经被她封印过的魔士。

云音缈啧了一声:“你也不赖。”

魔士已经相当于修士的金丹期了,要是过去都不够格入她的眼,可现在的她肯定不是魔将的对手。

不过,许是千年的封印削弱了实力,他如今的水平堪堪才到筑基中期,但也十分棘手。

好在结界之内自成一方天地,外界天道压制在这里对她是没用的,她的神力可以发挥到最大程度。

一瞬不瞬地盯着虎视眈眈的蜋魔以防他突然偷袭,云音缈十指翻飞飞快结印,一记雷霆悍然打出,却只在对方先前站着的地方落下一道焦黑的印记。

还来不及调转身形,身后劲风已至,她硬生生将身体折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蜋魔全力劈来的一刀,刀带起的风势削去了她大半截衣袖。

金银丝线翻飞,蜋魔正欲乘胜追击,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腿动弹得有些吃力。低头一看,却是云音缈操控着断了的丝线死死缠住了他的脚。

他有些恼怒,双腿发力,捆缚住脚的丝线便被一下子崩断。

可正是这么短短一刹那,一道雷光便瞬间突进,他视野都被那片紫色所映亮,急急侧身却没能完全避开,肩膀上硬生生受了一击,露出森白的骨茬。

“界面神……”他又气又恼,骨头面罩中溢出两股深紫色魔气,它们汇聚在他的背后,编织成一双半透明的昆虫翅膀,“你真的,惹怒我了。”

云音缈眉毛都没动一下,平静地捏诀控出一团闪烁的雷光:“我以为你本来就没准备让我们两个都活着离开。”

“哈哈,你说的,对。”蜋魔嘶哑地笑了一句,身后翅膀骤然扇动带起劲风,魔气包裹着骨刃如同箭似的直直地激射而来,破空之声有如布匹撕裂般脆响。

面对这样势如破竹的一击,她手中雷光已然蓄势待发。

足下发力,所踏之处顿时溅起一蓬小小的尘土,下一秒已然与蜋魔针尖麦芒似的直直对上,不避不让!

再说此刻,结界外,一身劲装的鸦羽一手摸着滚烫的结界,一手攥着一块明黄色的玉佩,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然有了几分不安。

这结界是他按照国师的指导布下,按理来说只要用这块玉佩便能通行其中,可如今,他竟然无法进入。

他当机立断,放出国师赐予他的传音纸鹤,在其中交代了如今情状。

不到十息,灰袍男子竟已凭空出现在他的身后。

鸦羽早对曲常幽的神通有所了解,转身半跪行礼,却被一股柔风托起挪到不远处。

“别挡着我了。”

抬头见曲常幽已经上前,白玉似的手掌触碰上结界,顿时,外层的结界以他的手掌为中心,仿佛薄薄的冰层遇到火一样瞬间消融了,暴露出其下青中蕴紫的特殊结界。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

但这样特征鲜明的结界色彩,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它出自魔族之手。

结界滚烫,是里面的人交战的过程中灵力爆炸的余波撞击在结界上所致。

这至少说明无论他那位神秘的夫人是妖是仙,总不是肮脏的魔族,这倒令出生便对魔有着莫名憎恶的曲常幽对云音缈产生了微妙的认同。

他正欲出手相助,却忽然产生了一种如同被尖锐针尖正对眉心般的警惕,脑中铃声大作,令他还未加思考便直接拎起鸦羽的后领口飞身后退。

下一秒,看似坚固的结界轰然破碎,尖锐的灵气像飞驰的刀片一般擦过二人的衣角。

阵阵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鸦羽几乎无法睁开眼睛,而曲常幽神色如常,只是发丝被风拂动,如同一幅画活了过来。

风暴中心,云音缈满脸血迹半跪在地,手中灵气长剑雷光闪烁,直直地插进蜋魔大张的口中钉在地上,一击毙命。

破碎的红裳随猎猎狂风舞动,她似是早就料到曲常幽会来,毫不意外地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几分揶揄几分讥讽:

“你来晚了,夫君。”

按照的脾气,他本来该说“尚未拜堂,称什么夫妻”。

可如今,鸦羽讶然地看见,他望着向自己走来的红衣女子,张了张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她醒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山洞空旷,将她声音扩大了无数倍,显得空寂辽远。

谭鹤声听的真切,不禁提高了音量:“什么?!”然而抬头看去,冰棺之上一丝裂缝也没有,他不免失望道,“不可能,若雪魄姑娘醒了,万年寒冰便会自行崩碎。”

再看她脸上确实没有其他神色。

沉吟片刻,“许是我看错了。”昙蕊蹙眉。

“与我回去。”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只是被谭鹤声带着飞上悬崖时,她回头看了眼被万里云霞笼住的问月山庄。

此时已落日熔金,暮色四合,金乌沉沉地坠在地平线上,天幕被染成血一般的红。

问月山庄楼阁俨然,一砖一瓦皆披上霞光,其华烁烁,隐约可见仆从往来匆匆。浩荡天光洒下,它所瞒藏着的自私丑恶仿佛都被消融,当真如同正派江湖魁首般巍峨壮观。

她要离开了,不过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这个念头出现得毫无预兆,她却无比笃定。

那个人,很快就要找到她了。

谭鹤声到底在江湖中颇有名望,刚带着昙蕊踏入山庄,便被等候已久的下属团团围住,他们神色莫名地瞥了眼她,欲言又止。

显然觉得有外人在十分碍事。

想起这几日发生的难以解释的怪事,谭鹤声捏了捏眉心,一时半会理不清头绪,只好先吩咐道:“派人请云姑娘回房。”

这其中还有另一层含义——看好她。

昙蕊无所谓这样变相的软禁,干脆地转身走了,反正她对于他们的情报也不感兴趣。

就在她走远后,几个字眼却随着风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曲常幽……望都……”

她下意识地回头,刚刚看清几道渐行渐远的模糊人影,便被一个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视线,那人瓮声瓮气道:“云小姐,请。”

这人倒是很眼熟……似乎正是当夜捉住她后颈扔给谭鹤声的人。壮得像堵墙。

昙蕊撇了撇嘴,走了没多远却又撞上了一道妖妖娆娆的女子。

此时是冬末春初,空气中仍弥散着未散尽的寒冷,然而那人早早穿上了绣着飞花戏蝶的繁复华丽的纱裙。

虽然那裙摆层层叠叠,走动时璀璨而妩媚,可上身薄的透肉,只能以一件短兔裘勉强取暖,再用脂粉让脸色好看些。

她来势汹汹,活像是奔着昙蕊来的,两人之间相距五六米时,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蓬松的裙摆堵住狭窄的小径,昙蕊不得已停下。

也许是因为走的太急,杜思月呼吸有些急促,但她仍先理了理鬓发,这才尽量放缓动作倚在一旁紧跟着的棠枝身上,语气带刺:“早先一直想拜访一下妹妹,却一直没见到人,今日可算有这个荣幸见着了。”

到底在她身边呆了段时日,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昙蕊闻言笑了,佯作天真地扬起脸:“这问月山庄里那么多小姐,难为杜小姐一个个去见过,您真是热心肠。”

她本就长得艳丽无双,加上年岁稍小,更是平添几分单薄破碎的美感,如同一把薄刃的剑,脆弱凌厉,让人莫敢逼视。

她和那个女人一样,即便五官几乎无相似之处,可气质却绝非凡间所有。似乎若有清辉万里的夜,她们便会乘月而归。

杜思月呼吸一滞。可随之而来的是烧得更深的怒火,难道只因长了这样的脸,便独占了庄主数天?

一股一股无名之火将理智冲散,她也忘了自己一开始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搬离狭小潮湿的乡下院子住进山庄里的,咬牙切齿地对故作无辜的昙蕊道:“山庄里的姐姐妹妹可都看着,你别坏了规矩。”

在她之前,谭鹤声虽偶尔会对着她们思念雪魄,但从来没有真正对某个替代品做出……那等事情!

尽管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二人苟且,然而谭鹤声可是曾带她消失了整整一夜!

整整一夜,孤男寡女,发生什么自然不得而知。

那夜她的丫鬟也悄然失踪,想必正是撞破了二人好事而被处置了。

思及此,杜思月牙都要咬碎了,可面前容色绝美的女子明白了铁了心的要气她,喃喃道:“可其他的姐姐妹妹并未说过什么啊。”像是默认了自己跟庄主之间的关系。

这话落在杜思月的耳中便自动转化成“多管闲事,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她本就小气得紧,这下哪里忍得住,当即跳脚,伸着涂着丹蔻的长指甲就要挠她的脸。

“你这贱人!你这贱人!!你以为庄主喜欢的是你吗!你不过是雪魄姑娘的替身,若她复苏,你连她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过!!”

原来庄主的旧情人,是雪魄?回忆了一下雪魄的面容,昙蕊倒觉得中上长相的谭鹤声根本配不上她。

她后退半步,小山一般的侍卫顿时沉默着上前将她护住,毕竟他的职责便是护送她回房。

望着抓狂却又根本奈何不了她的杜思月,她歪了歪头,悠悠地吐出一句:“那又如何?”

左右她又不想跟谭鹤声有什么牵扯。

说完这话,她轻声道一句:“借过。”便从棠枝那一侧挤过去了。

但在杜思月耳中,又换了个意思:我都和庄主有过肌肤之亲了,不管怎么说都压你们一头。

冰天雪地的,杜思月却气得头上直冒烟。

而棠枝却低头看了眼袖中半掩着的冰透玉镯,怔了一瞬——这是方才云姑娘塞进她手里的。

两个呼吸后,她不动声色地将玉镯收进袖中,搀着一面走一面破口大骂的杜思月回了她的院子。

经过一整日的折腾,昙蕊也累得很了,往床上一躺便沉沉睡去。

只是也没落得个安稳觉。

冬春之交的阳光虽算不上炽热,却干净通透得很,薄薄一层眼皮根本无法阻挡住阳光照射,眼前一片白金色的虚无,让昙蕊不情不愿地睁开了双眼。

正想着自己睡前早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不该有光进来,一转头便看见坐在桌边好整以暇的谭鹤声。

昙蕊的起床气霎时火上浇油般腾地翻涌上来,想也没想便奋力扔去了一个枕头,声音带着睡意未散的沙哑,听上去极为慵懒:“滚出去。”

虽然语气如同小猫爪软绵绵挠心似的撩人,让身为正常男子的谭鹤声一时有些气血翻涌,可接下来的迎面飞来的枕头一下子打散了他的旖旎心思。

力道之大,他险些没接住。

昙蕊身上的谜点让他始终无法安心地将她放在身边。

皱了皱眉,他想起此行的目的,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明轩王?”

记忆中似乎有这么号人。

身为瑞应王朝的异姓王,明轩王可谓野心勃勃权倾朝野,虽然当朝皇帝萧禹云并非等闲之辈,可二人也针尖对麦芒,不相上下。

初时他们还顾念着老皇帝的脸面,而是做一对明君忠臣,可自从雪魄出现,二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便愈发激烈,到雪魄死时,更是直接撕破了脸皮斗得不可开交。

当然,除却他们之外,拜倒在雪魄石榴裙下,为之神魂颠倒的还有问月山庄庄主谭鹤声以及迄今为止最年轻的风流侠客俞星驰。

外至阔大江湖,内至巍巍庙堂,被一个女子搅得天翻地覆。

彼时景星王朝先皇驾崩,正是动荡空虚的时候,却因为雪魄的横空出世而得到了数年的喘息的机会,还狠狠地看了场笑话。

昙蕊抿了抿嘴,努力憋住不笑:“我当然知道。你又想让我干什么?”

“我要你替我勾引明轩王周况。”


言清自然没有死。在生死攸关的一刹那,竹隐留下的竹枝骤然爆发出光芒,将他传送到了瑞云谷内。

虽然这次救了他,但竹隐并没有护他一辈子的责任,只让他做了瑞云谷的教众,传授他功法,让他活得更长久些。

本来安安稳稳呆在谷内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死,但经过此事,不知怎么言清便对蝉冬上心起来。他知道自己一出面便会引来蝉冬追杀,没事就老往外蹿。

这次玩脱了,险些真的死在外面。而在追杀言清的途中,蝉冬顺手屠了言家全族。

她把此事告诉过言清,得到的也只是言清故作深情的一句:“你开心就好。”

恶心至极。对她而言,言清现在不过如同一只四处逃窜的蟑螂。

但她根骨有限,能掌握的魔气不过那么一丁点儿,之前已经让言清逃过一次,而他也掌握了功法,怕时间拖得太久,再生什么事端,故近些日子追得急了些,哪里想到踢了云音缈这块铁板,被抓个正着。

听完他们二人之间的这些旧事,云音缈看着言清的眼神都带着一股子无语。

而且听他的描述,他们的命运似乎都已经受到了超出凡间力量的改变……她咬破指尖,本源神力顿时涌现。在眼上抹过一道,开了天眼,再看言清和蝉冬浑身上下真是一个赛一个黑。

但相较而言,竟然是言清背负的冤孽多一些。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抬眼瞥了眼揣着手津津有味地听着故事的曲常幽,紧接着困惑地皱了皱眉。

曲常幽在天眼的凝视下,竟然是一团混沌的气。这明明是与她同期出现的那一批神明才会显现的模样。

看来他身上破碎的神格未必是别人的,很可能正是他自己的。可神界近千年来都没听说过有哪个神祗陨落,以至于神格破碎,跌落凡间轮回。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细想曲常幽到底是谁,而是对着二人说道:“你们阳寿其实都尽了。违逆轮回,对你们下一世都没有好处。”

“你什么意思?”大概是听出了她话中的冷漠,言清一愣,接着剧烈挣扎起来,眼中带着殊死一搏的癫狂。

他微薄的灵气骤然压缩,暴虐和混乱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周身笼罩着不详之感,连蝉冬都面无表情地抬头瞥了眼。

可惜他面对的是一只手指头就能摁死他的云音缈,这点自爆的威胁跟放烟花也无异。

她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嘲讽之色,只伸出一只手,隔空虚虚一拧,五指间灵光闪烁,如莲花绽开。

言清顿时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屏中,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他红着眼疯狂压缩着灵力,却在最后的关头骤然泄气,灵力风暴消散一空。

他垂着头,仿佛一条丧失了抵抗之力的鱼,只能被挂在鱼钩上等待自己的命运。

云音缈有些惋惜。毕竟如果他自爆了,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没有下一世了。

“我知道你们身份不一般。若我今日必将葬身于此,请让我下一世再遇到她。”

他说得诚恳,蝉冬听了却直反胃,一时没忍住扭头啐了他一口,曲常幽挑了下眉,并未制止。

言清说完这段感动了自己的话,缓缓闭上眼睛,跪在地上,挺直腰背,慷慨赴义似的,一滴清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流出

看他死到临头了还要卖弄深情,真好像一个演惯了戏的戏子,下了台也端着姿态,让人浑身不舒服。

云音缈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那麻烦你先去死吧。”

说罢,指尖一点金光弹出,瞬间贯穿了他的眉心。

言清甚至来不及感到痛苦,惊愕之色初初浮现,他的身体就倒了下去。

蝉冬这时才转了转眼珠,眼里第一次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情绪,宛若雕像忽然有了生命。

她主动压抑着一丝期许问:“他死了吗?”

“嗯,直接去畜生道了。”云音缈眉眼弯弯,“他不是说下一世想与你相遇么?大概在哪个宴席上你能吃到他。”

此刻蝉冬才真心实意地笑开。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她的脸上早有了风霜的刻痕,可笑起来时,似乎仍是个豆蔻年华的天真少女:“谢谢你,只是吃那样的东西还是有些恶心。恐怕我下一世只能吃素了。”

见过了那么多临死之时百般不舍、甚至用半生寻求长生之法的人,云音缈倒对她的洒脱好奇起来:“你不害怕死亡吗?”

“该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在人世间也没什么留恋。下一世,应当能比这辈子自在。”蝉冬笑着摇头。

她活了区区二十载,却有一半的时间被仇恨蒙蔽心神,如带镣铐。而如今,她终于明白俞平渡杀死周茹惠时的感受了。

她解脱了。

“麻烦您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下头,露出白皙的脖颈。

云音缈轻叹一声,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蝉冬也在瞬息间软倒在地。她张开手,一团白色的光团便朝着天际飞去了。

至于这两具尸体……

“竹松!!”她向远处的假山喊道。

“我来了夫人我来了夫人!” 不知何时找准机会躲起来的竹松一溜烟地跑过来,搓搓手,两眼放光,“这俩都给我啦?”

“嗯,拿去用吧。他们既已入轮回,便不会管身后事了。”

“谢谢夫人!”他如同仓鼠屯粮般费劲地拖着尸体进了小仓库。

二人在他小院内的石凳上坐下,该说不说,除了这儿有些剧毒的花草外,看起来环境还是很好的。

只片刻,便有花草在云音缈身边长了出来,跃跃欲试地探着须想要缠上她。

“走开些,你毒的很。”云音缈无奈地用脚将其中一株拨开,它委委屈屈地垂下花蕾。

曲常幽还在刚刚那场沉浸式话本里不可自拔,感叹:“初时我见言清不肯带我们去瑞云谷,还以为是个有情有义的,想不到……”

云音缈一边阻拦着不断想缠住自己跟自己腻腻歪歪的花草,一边白他:“还有情有义,他是明白你并无恶意,想演戏搏好感罢了。”

“是么?”曲常幽蹙眉,不满于她说话的语气,试图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天真似的,“那么他对蝉冬也全是利用了。”

云音缈动作一顿:“未必没有爱。可自私之人的爱太过局限片面,他最爱的还是自己,因此不能拒绝新鲜感的诱惑。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到善于学习别人的痴情,来掩盖他的自私冷漠。”

顿了顿,自言自语般,“看来魔未必全然都是坏的……他们心有执念,为此无所不为,可究其本源,兴许祸事并非因他们而起。”

说到这里,脑海中忽然频频闪过几帧模糊的画面,她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曲常幽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瑞云谷吧。”

“言清不是死了么?”

她捡起滚落在地的珠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漫不经心地道:“其实只要有这个就能进去了。我先前忘了这一茬。”

曲常幽险些又被她的不着调气倒。


谢如之死后意识并未消亡,她只是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冷眼看着痛哭流涕的唐景,心中却没有一丝波动。

她为爱而生,又因爱而死,死后才发现一切皆是虚妄,命运不可反抗。

在她死后,唐景力排众议,以皇后的礼仪将她厚葬,但柳玉茹一直留在宫中。

又过几年,群臣上书要皇帝充实后宫,唐景便也顺从地选秀入宫,纳了不少宫妃,比谢如之第一世时还要处处留情。

她想也许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当然,如果不时时提起她来卖惨就更好了。

唐景躺在龙床之上,被妃子皇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谢如之的骨笛终于动了。

这骨笛说来也诡异,就算是她变成了灵体也依旧悬在她的腰间,初时她还琢磨这是个什么东西,可见它始终没动静便作罢,如今却忽然有了异动。

谢如之茫然地看见它自己悬浮了起来,一个模糊的影子缓缓从骨笛中升起,它的声音非男非女,全然不带感情:“谢如之,你可后悔?”

没头没脑,谢如之蹙眉:“有何可悔?”

“来人世间走这一趟,你可悔?”

谢如之觉得好笑,反问道:“世间又有谁可以决定自己是否降生人世?”

“那我便给你一次抉择的机会。”那影子道,话语中充满浓浓的蛊惑,“再来一次,你可还愿意活在这世上?”

脑海中昨日种种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被岁月磨灭而淡忘的记忆再度明晰起来。

其实这些年她的情感渐渐消逝,谈不上爱恨,可现在却犹如再度被扔回痛苦的泥淖中,一时之间,她竟难以抉择。

许久,她叹息一声:“众生皆苦。”因此若再来一次,她绝不会……

影子似乎微笑了。

她的灵体随着出口的话语而逐渐化为斑驳飞掠的光点,正当她闭上双眼,即将就此消散于人世间,忽然听到遥遥一声呵斥:“清姬!”

明明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谢如之却觉得那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不得不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在毫无意识到前泪水盈眶:“谁?”

“醒醒。”她的声音温柔而威严。

影子发现消亡的停止,骤然扭曲,拉长了身形,尖锐地对谢如之咆哮道,“你在干什么?!”

“情爱是谢如之的生命,我是谢如之,可我不仅是谢如之。”在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一切,一把将骨笛捏在手中。

溃散的光点重新聚集,从最末端,凝成蛇尾的形状。

随着最后一点光点聚集,重新显露出清姬本身的样貌:“虽然不知你是何物,为什么有干扰我历劫的能力,但现在,跟我说再见吧。”

话音落下,她狠狠捏碎了手中的骨笛,血红的齑粉弥散四周,她周围的环境也逐渐融化崩塌。

她要脱离这个世界了。

在最后一刹那,她看见唐景用尽最后气力扭头转向了她的方向,泪水浸染了浑浊的眼眶,吃力地吐出两个字:“如之……”

清姬愣了愣,飞到他的床边,困惑地歪了歪头,不明白为何她已经恢复成本体,可唐景还认得她。

但在最后,她还是对他笑了笑:“再见,唐景。”

下一秒,她的身形消散在空中。

她原谅他了吗?唐景也微笑着闭上了双眼,一滴泪顺着他沟壑横生的脸滑落。

这是谢如之对他的道别。

他们再无相见之日。

从此三界六道再无谢如之,只有历劫归来的蛇神清姬。

那些爱恨纠葛,都葬在了唐景最后一滴泪中。

“清姬……”

界石是神明历练时通往其他世界的凭证,云音缈凭着与侍神之间的联系才能轻易寻到。

可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她很可能已经来晚了。

见界石久久地没有动静,云音缈第一次在曲常幽面前表现得有些失控,甚至想直接冲进去将清姬带出来,还好他拦得快。

“魔君若在里面动了手脚,凭借你现在的实力进去干嘛?送死吗?”

云音缈紧紧地抿着唇:“与你无关。”

曲常幽简直被气笑了:“无关?天地为证婚约已成,你我无关?”

她本想反驳婚约罢了,千年万年她能缔结的婚约多了去了,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看着她时,她没有说出口。

见她稍微冷静了些,曲常幽安抚性地将她拥入怀中:“既然是你的侍神,不若利用你们二人之间的契约试着将她唤醒。”

千年前她已经失去过两个侍神了,那样的痛楚她不想再经历一遍。

关心则乱,这点她本来应该更轻易地想到,可竟然由曲常幽说出来了。

“……我试试。”云音缈深呼吸稳定心绪,利用契约沟通到清姬,却发现她已经心灰意冷,即将消亡,顿时又恨又气。

好在清姬对她的感情很深,立刻清醒过来,界石破碎,她出现在两人面前,十分虚弱,但身上隐隐有神光忽闪,这是突破了。

云音缈来不及问清姬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先将她送回了神殿疗养。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将头埋在曲常幽的怀中,久久没有说话。

曲常幽知道她心里耗损巨大,因此也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过了许久,两人才从时空交叠之处回到人间,却刚好降在山村之中,不辨方位。

曲常幽只好带着云音缈拦住路上老伯询问,那老伯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他们衣着普通,便冷哼一声,大吐苦水:“这里?这里是炼狱!半年不下一滴雨,家里早就没粮食了,过些日子,我这把老骨头也要没了!”

“天下大旱?”老伯走后,云音缈皱眉。

曲常幽也完全不知道此事,这些日子国事都不经他手,均由陈凌岳一人处理。

“走,去问问龙王发生了何事。”

她转身带着曲常幽去了无人山谷,凭空画符召来龙王。龙王本以为是哪个上位神召,匆匆赶来,却见到是一个黄毛小子和一个小丫头,神态一下子倨傲起来:“尔等召我何事?”

“天下大旱,你不作为?”

谁知龙王哼笑一声:“这可是界面神的旨意,我等不敢干涉,真要问,你问她去。”


谁也没想到谢如之会突然发难,正如没有人想过柳玉茹竟会自己跑去惠平宫。

唐景听到消息赶去时,惠平宫已被紧张的太监宫女呼啦啦地围了十几层,见他带着禁卫军到来,顿时诚惶诚恐地跪了满地,生怕自己被迁怒。

朱红的宫门大开,满院泣血一般的蔷薇衬着懒懒地倚在桌上的素衣女子,她那张过于惨白的脸上似乎第一次有了血色,隐约可见笑意。

桌面上一片狼藉,有被碾碎的糕点,也有被打翻淌了满桌的酒盏。

柳玉茹身着红色宫装倒在地上,散落的长发半掩住脸,生死未知。、

唐景震惊,谢如之却看着他缓缓勾起唇角。

她托着腮,双眼迷矇,像只慵懒的猫:“你来了?我好想你。”

她的情绪似乎不太对。但她这样亲昵的语气只在过去才出现过。

唐景深深地拧眉,不知如何作答。

“如之……”他想着先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可刚走近一步,谢如之便直接将手中紧紧捏着的碎瓷片贴近柳玉茹的脖子,又像撒娇,又像威胁:“别过来哦。”

唐景只得生生止住脚步,无奈又痛心地轻声道:“别做傻事。”

“我才不傻呢。”她皱了皱鼻子,有些娇憨。忽然她面上露出委屈,抱怨似的,“好久好久之前我就想到了,其实你根本不爱我。”

唐景叹气,想要辩解,却见她拿起瓷片对着他的方向,张牙舞爪地勒令:“你不许狡辩,如果你爱我怎么会把我放在冷宫十七年。”

一时哑然,他张了张口,干涩地挤出一句:“……怎么会有十七年。”

谢如之嗤了一声:“本来不止十七年,”顿了顿,她仿佛很为自己的明智而骄傲,“但我把你杀了。用你送我的金簪。”

“你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没做到也就罢了;你说你爱我,假的也算了;说着生同衾还把我送进冷宫,死同穴总该做到了。”

“不,应当也做不到。”她的情绪忽然变得极为低落,喃喃道,“你是个骗子。你为柳玉茹登上皇后之位铺垫了十七年,该也该与她合葬。”

“为什么要让我回来呢……”

一连串的话语砸下来,庞大的信息量让唐景连一分愤怒于她的不敬言语的空间都没有,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目——

难怪她做什么都兴致缺缺,原来她已经独自在冷宫中守了二十年。

原来他还是晚了。

可柳玉茹还躺在那里,唐景不免担心,出声劝道:“如之,我会补偿你,你先冷静点好不好?让太医进来把玉茹送去救治……”

他话音未落,谢如之越听越讽刺,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顺着面庞滚落:“唐景,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今天在这与你玩过家家?柳玉茹和我的命,你只能选一个。”

唐景这时才看清她的脸上带着两抹病态的红晕,艳得像开到极盛的蔷薇,他咽了咽口水,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如之,你做了什么。”

“如你所见,我给她喝了毒药,我也喝了。”她摊了摊手,像在叙述一件平淡至极的事,“解药只有一份……你想选谁活下去?”

“什么毒?”

谢如之眨了眨眼:“我不告诉你。”

若告诉他了,他让太医去配置解药怎么办呢。

“如之,能不能不要逼我。”唐景痛苦道。

谢如之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残余的酒液被她的纱裙吸得一干二净,哪怕闻着酒气她也觉得自己醉的厉害:“快呀,还有一刻钟就要毒发了。”

她想,也许她不是醉了,是疯了。

早就疯了。

“谢如之。”唐景的话语中已经带上了威胁的意味,在他的身后,禁卫军齐齐前进半步,包围呈合拢之势,黑沉沉一片,瞧着极为压抑。

“唐景。”谢如之丝毫不怵,学着他的模样说话,可仔细看去,她的眼底满是寒霜,“唐景,你说为什么背叛、舍弃、乃至现在犹豫不决的都是爱我的你呢。”

“什么?”他一怔。

谢如之看着他笑,一面笑,一面泪水涟涟:“我以为我的唐景不会如此,我以为即便带着利益,他还是爱我的,可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叫我知道——”

“即便在你最爱我的时候,我也无足轻重。”

朝夕相处那么多年,她怎么会认不出爱她的眼神。

废了她、将她囚禁在冷宫中的唐景不知何时死去了,在他躯体内复活的,是少年的唐景,是那个有些稚气却真诚爱着她的唐景。

她说着,笑着,大口大口的鲜血已经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间溢出:“唐景,我好恨你,你杀了我的少年郎。”

“别说了,别说了。”

鲜红的血液张扬而惨烈,唐景瞳孔骤缩,飞快上前将她揽入怀中,这才惊觉这几个月来,她甚至更瘦了,抱在怀中轻若无物。

“我选你,我要你活下来,你发誓过不会弃我而去。”视线很快模糊,满目红色,无比刺眼,他不断擦拭着拼命溢出的血液,可是已经无济于事,“擦干净就好了,不要怕,我知道你最爱干净。”

“唐景,”谢如之挡开他的手,深深地望着他,似乎要把他的模样刻入灵魂里,“你错了,是你不要我的。”

“解药在哪?!”

“没有解药。”谢如之的意识渐渐模糊,可她忽然感到无比轻松,她解脱了,“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服了毒……”

耳边声响渐渐微弱,她隐约听见唐景大喊着太医。

最后笑了笑,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唐景炫耀道:“你所做的选择根本没用……怎么样,我很恶毒吧……”

这是年少的谢如之每次捉弄唐景时说的。

唐景没有哪一刻如此迫切地希望这也只是一个玩笑。

他想等谢如之醒来,就当着她的面把柳玉茹送出宫外,像他发过的誓言那样一生只待她好,可怀中的身躯渐渐失去温度,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如之……”

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