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小说 女频言情 如履薄冰全文石越朱翊钧
如履薄冰全文石越朱翊钧 连载
继续阅读
作品简介 目录 章节试读

本书作者

石越

    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全文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京城,十月二十八,清晨。上御皇极门,颁万历元年大统历。及已享太庙,以庄皇帝神主尚在几筵,上具常服祭告,祗请圣灵诣庙享祀。……朱翊钧祭告完太庙后,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宫。而是来到了太庙旁陪祀的真武庙。朱翊钧在太常寺的陪同下,对真武大帝进行了祭祀。而后又亲切接见了道门三位观主。三位观主不尽是真武观的。乃是东岳帝君观、都城隍庙、三清观等一应道观选出来的道门领袖,作陪皇帝。虽说个个修行不凡,但此刻却都愁眉苦脸。朱翊钧见三人都不太配合的样子,不由拉下脸来:“三位高功,莫要哄骗朕,朕之前可是摸过底的。”“你们可不止那点香火钱这么简单。”“北直隶八府两州,你们都有借贷的营生,甚至有的道观,都借到河北去了!”“怎么朕要借点就不肯了?朕的生意做不得?”见...

章节试读


京城,十月二十八,清晨。

上御皇极门,颁万历元年大统历。

及已享太庙,以庄皇帝神主尚在几筵,上具常服祭告,祗请圣灵诣庙享祀。

……

朱翊钧祭告完太庙后,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宫。

而是来到了太庙旁陪祀的真武庙。

朱翊钧在太常寺的陪同下,对真武大帝进行了祭祀。

而后又亲切接见了道门三位观主。

三位观主不尽是真武观的。

乃是东岳帝君观、都城隍庙、三清观等一应道观选出来的道门领袖,作陪皇帝。

虽说个个修行不凡,但此刻却都愁眉苦脸。

朱翊钧见三人都不太配合的样子,不由拉下脸来:“三位高功,莫要哄骗朕,朕之前可是摸过底的。”

“你们可不止那点香火钱这么简单。”

“北直隶八府两州,你们都有借贷的营生,甚至有的道观,都借到河北去了!”

“怎么朕要借点就不肯了?朕的生意做不得?”

见皇帝拉下脸来,三位道门领袖都有些局促。

其中一名原申道人苦笑道:“陛下,我三人虽被推出来做个魁首,但却不像陛下这般言出法随。”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百观,也不是我等能尽数做主的。”

“陛下……毕竟不是小数目。”

嘴上这般推脱,但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百姓借了高利贷,不怕还不上,再差也能收来做个佃户。

你皇帝来借钱,不还了怎么办?总不能又弄个白莲教、五斗米教,暴力催债吧?

要的少也就罢了,一来就狮子大开口,谁能同意?

朱翊钧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晓之以情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三位高功,皇家给诸位良田免赋,可是与三位接的头。”

“怎么有好处的时候能说上话,为君父解难的时候,就做不了主了?”

道门向来是皇权的延伸。

可以说这些宗教里面最听话,就是道门了。

该上缴的份子钱,一般都会足额。

哪怕对外放贷,也比光头们收敛得多。

但是收进自己腰包的,自然也不会少。

如今朱翊钧正是缺钱的时候,本指望着冯保那里抄家,能出点货。

上辈子能超过百万两,这辈子死的早,打个折,二十万两总不过分吧?

结果顺天府吃相太难看,只报上来两万两应付了事。

还是他发了一通火,准备出动锦衣卫,才逼得内阁又压着顺天府,吐了四万两出来。

当然只有现银。

至于什么古董、字画?看着像商周的,实际上就是上周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历史上乾隆让陈辉祖去抄家,结果陈辉祖自己吞了三百万,只给朝廷一百万。

更离谱的还数魏忠贤,这种身份位置,抄家抄出来几千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清官。

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但落到实处,就是难办。

害得皇帝陛下只能记在心里,准备秋后算账。

银两没凑够,自然只能到处打秋风。

这不,今日正好祭祀太庙,便准备从道士们手里薅一点。

原申道人听了皇帝这话,面色更是为难:“陛下,臣等倒是能合计合计,不过陛下这数目,着实太为难了。”

开口就是一百万两,当是道观下面长了银矿呢?

朱翊钧很是理解,从善如流:“那高功说个数?”

名义上总归是借钱,脸皮厚点也无妨。

原申道人告罪一声,领着另外两个道门领袖,躲到一边商量去了。

朱翊钧很有耐性等着。

不多时,三位道门领袖才商量完。

原申道人开口道:“陛下,咱们合计了一下,当能给内帑凑九万七千二百两出来,虽说少了点,但为表拳拳心意,利息减半。”

“陛下,我道门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

乘胜追击道:“高功这是欺朕……。”

话未说完,只见蒋克谦从外进来,附在皇帝身侧耳语了一句。

朱翊钧立马改口:“好,那便如此!三位忠君报国之心,朕必然铭记在心!”

先能掏多少是多少,现在有事,下次再来详谈。

反正内债不是债,利息都没什么好讨论的。

语罢,便急匆匆舍了几位道门领袖,直接出了真武殿。

这时他才有暇问起蒋克谦:“海瑞进京了?怎么比预料中的快?”

蒋克谦连忙道:“本说是后日,但海佥都御史到了天津卫后,恰好偶遇入京的温侍郎。”

“而后便将老母托付给了温侍郎,自己则快马入京。”

朱翊钧暗自感慨,果然是拳拳报国之心。

海瑞这人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但其实,是一个比高仪还要简单的人。

他是发自内心信奉三纲五常那一套,包括爱民,自然也包括忠君。

可以说,海瑞是为今世上,少有真的会把皇帝当做君父的人。

当初世宗将其下狱,一度声称要杀海瑞。

即便如此,在世宗死后,海瑞在狱中闻讯,竟是嚎啕大哭,哭到呕吐,以至于晕倒在地。

这种纯粹的人,就是皇权的一把利剑。

当然,就看怎么用了。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对身旁的张宏道:“大伴去,替朕亲迎海瑞。”

张宏应声就要去。

朱翊钧突然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又转身折返真武殿。

问道人讨了一幅笔墨,就在殿中书写起来。

几个大字一气呵成。

等笔墨干涸,便拿着出来,递给张宏:“就说朕翘首以待,请他入宫与朕参食分膳。”

张宏小心接过。

他不敢细看,躬身而退。

朱翊钧看着张宏离去,似乎想起什么。

又朝身侧的李进吩咐道:“让尚膳监翻一翻,世宗最后一日午膳是什么花样,今日就按那般做一顿。”

李进立马猜到皇帝的用意,眼中划过一丝惊叹与慑服。

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

不知谁放出来的消息。

此时城门内的街道两旁,已然站满了人。

摩肩接踵,垫着脚往城门外张望。

民居若是有二层的,更是探出好几个脑袋往外看。

周遭视野好些的酒楼,几乎被抢订一空。

便在这时,城楼上,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人群突然就三五吆喝起来。

“海青天来了!”

“看到了看到了!”

突然之间,人声鼎沸,嘈杂盈天。

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越过护城河,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

海瑞如今已然五十八岁高龄。

舟车劳顿,神色止不住地倦怠。

斑白的两鬓,以及纵横沟壑的脸,都透露出数不尽的风霜。

他到了城门外,下马牵行,神色复杂地看着就在眼前的京城。

彼时种种,再度复现在了眼前。

从他遣散妻儿老母,死谏世宗,希冀世宗重新振作,扫除积弊。

从他视死如归入狱,慷慨赴死,却听世宗将他看作比干,自语不愿做纣王。

再到后来听闻世宗驾崩,他宛如丧父,悲痛欲绝。

后来又是穆宗将他复起。

桩桩件件,如同走马观花,一一复现。

被穆宗放弃,致仕回海南之后,他从未想到,自己还有被复起的机会。

京城,更是只在梦中出现。

却没想到,如今又再度来到此地。

巍巍城墙,大明中枢!

想到八月初,随着起复圣旨一并送来的新帝手书,他便再度心情激荡。

一拉缰绳,昂首阔步,走进了京城!

随着海瑞入城。

围观众人很快嘈杂起来。

“海青天!”

“终于又见到您老了!”

“海青天入京了!”

人群纷纷往前挤。

若不是五城兵马司早早安排人看着,恐怕就要水泄不通了。

海瑞抬头看向周遭众人,神情复杂。

他为了不惹出事端,一路上从未说过自己身份。

但一到了北直隶的范围后,走到哪里都被人夹道以迎。

说不麻烦是假的,但这份满足感,也足令他泪目。

他无奈,只能拱手回应。

恰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张宏率人策马而来。

见周围拥堵的人实在太多,无奈只能下马,挤开人群。

高喊着:“海佥都御史!司礼监掌印张宏,代陛下亲迎!”

随着一声声高呼,总算是拨开人群,来到海瑞面前。

海瑞正要行礼。

张宏一把将他扶助:“海佥都御史,不是口谕,是陛下关切您。”

海瑞抿着嘴,还是坚持行礼。

朝皇城的方向拜了下去。

而后才起身:“恭听陛下圣谕。”

张宏看着固执的海瑞,一时也忍不住有些佩服。

缓缓开口道:“陛下说,您旅途劳累,不必急着去官署,可以稍微休歇几日,安顿一番再说。”

吏部对于官员到任是有日期限制的。

像海瑞这种对自我要求极高之人,一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上任。

皇帝这才特意嘱咐。

海瑞突然被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切,弄得不太自在。

一时手足无措,有些慌张地谢了恩。

“陛下还说,您入京后没有落脚之地,可先去武清伯府上盘桓几日,陛下已经知会过武清伯了。”

海瑞连连推辞:“臣自有去处,就不去叨扰国丈了。”

张宏也不坚持。

只示意身后小太监,将一张元书纸捧上。

“海佥都御史,这是陛下手书,亲赠与您,邀您参食分膳。”

海瑞一怔。

旋即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地接了过来。

轻轻展开。

只见上书几个大字,笔法稚嫩,却颇有些灵气。

乃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往矣。

海瑞突然没了动作,静静呆立在当场。

过了好半晌。

才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

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张大珰前面带路。”

海瑞说完这句后,便一言不发。

只是拱手朝左右百姓回礼。

默默跟在张宏身后。

他为何这般急着赶来京城?

自然不是盘桓区区官位。

他都已然五十八了,妻儿尽死,身无余财,岂会贪图官位?

这般急切地赶来,是因为,天子竟然手书与他,诚诚相邀!

只言“扫除积弊,寸步难行,盼海卿援手”。

短短几个字,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不只因为他海瑞被皇帝看重,而是,当今皇帝,竟然真的打算扫除积弊!

他历经三朝。

亲眼看着世宗皇帝,是如何从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变成一个寻仙问道,不顾天下的妙一飞元真君。

彼时便有传闻。

说是励精图治,寸步难行,以至于有宫女勒颈,火烧行宫。

海瑞虽然不尽信,却也万分遗憾于一位明君死去,只剩一副道君躯壳。

如今新帝亲口对他说扫除积弊,寸步难行,他又怎么能坐视?

若非带着老母,须缓步慢行,他早就插着翅膀,飞来北直隶了!

如今他刚刚入京,皇帝就是一句道之所在。

这分明是感念于他,怎能不令他心折?

他这几日几乎夜夜辗转反侧。

心想着,皇帝这般殷殷期盼,究竟遇到什么难事了。

若是一再受阻,会不会又像世宗一般自暴自弃?

他越想越是急切,越想越是害怕。

这位圣君,决然不能再孤立无援,重演世宗之事!

一边想着,海瑞便进了皇城。

一路被张宏领到了文华殿。

张宏轻声道:“陛下就在里间,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海瑞抬头看了一眼文华殿,心中感慨万千。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

“海卿!可让朕好等!”

只见一道身着玄端深衣燕弁服的身影快步走近。

一把抓住海瑞的手,直往里边拉。

也不管海瑞怔愣的神色。

自顾自说道:“海卿,朕自幼时读到卿的治安疏,便将卿记在了心中,今日,总算有缘得见了。”

海瑞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挣脱行礼。

朱翊钧拽着他不松手,宽慰道:“今日是私下相见,卿不必行礼,省得浪费了你我君臣交心的时间。”

海瑞被拽着不好下拜,去也没真的从善如流。

而是躬身行礼,以示君臣之分。

他劝谏道:“陛下万乘之尊,莫要为臣失了身份。”

虽说这般礼遇,他一万个高兴。

但臣下心绪事小,圣上身份事大。

朱翊钧突然转头看向海瑞。

定了定。

神色复杂道:“海卿,这礼遇不单是朕给你的,也是我皇考、皇祖父给你的。”

海瑞一怔。

世宗与穆宗给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要开口发问。

朱翊钧打断了他,将海瑞带到席间,伸手示意海瑞坐下。

他指着席间的菜肴,有些缅怀道:“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

抬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继续道:“朕听说,卿闻世宗驾崩,悲痛欲绝,将食物都呕了出来。”

“这一膳,既是朕与你分食,也是我皇祖父与你分食。”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海卿,我皇祖父去世前,与我皇考说……海瑞骂得对,他错了。”

语罢,却没迎来预想中海瑞拜倒的动静。

朱翊钧有些端不住,悄然别过头,扫过海瑞。

只见,海瑞此刻,竟然是凝噎不能语。

双目半睁半闭,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海瑞此时心中犹如翻江倒海,难以自抑。

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仪之嫌,却还是止不住情绪翻涌。

世宗皇帝……

那位他曾经寄予厚望,期盼他幡然醒悟,扫除积弊的皇帝。

那位他直言犯上,辱骂“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飞元真君。

难怪将他海瑞看做比干,自语不做纣王。

君父……原来真的知错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两眼一黑,就要跌倒。

朱翊钧见他身子摇晃,连忙招呼人来扶住。

两个小太监快步近前,就要将人扶助。

海瑞却一把推开小太监,起身避席,径自拜倒。

磕头,下拜。

一连四次。

行了个一个三拜四叩大礼。

“臣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臣有罪!”

再抬头时,已然泪流满面。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住:“海卿莫出此言,我皇祖父亲口说,你是个清官,好官。”

“你无罪!”

海瑞坚辞不起。

哽咽道:“臣不顾世庙圣体,上呈治安疏,行谏言之事,辱骂君父!”

“臣受先帝尊令,索田徐阶,却激起民变,有愧圣望!”

“臣是罪人,不敢受圣上礼遇!”

出于直心,上奏了谏言,天下人都为他叫好。

但是,只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他确实是在辱骂君父。

更别提,他本是抱着赴死之心,可世宗却没有杀他,始终让他欠了世宗一次。

而后穆宗用他,让徐阶归田,却激起了民变,潦草收场,这是欠了穆宗一次。

此时却受新帝礼遇,又听到世宗心意。

一切的痛苦,难堪,再度翻涌而起。

朱翊钧用力将海瑞扶起。

感叹道:“卿不必自责,朕的皇祖父与皇考,并未心怀耿耿。”

“皇祖父先去前,曾语皇考,说他既不赦免海瑞,也不将海瑞定罪。”

“便是为了将你留与皇考用。”

“至于徐阶归田,同意你致仕这事……”

他面朝大峪山,轻声道:“我皇考曾亲口感慨,说他才德不足,护不住你。”

“让你继续做事,只会害了忠臣。”

海瑞听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臣……臣……”

而后竟然君前失仪,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静静看着海瑞,等他平复心情,没有再出言打扰。

终于,过了好一会。

海瑞渐渐平复情绪,就要为失仪请罪。

朱翊钧连忙打断了他,终于不着痕迹说起今日重点。

恳切问道:“海卿,二位先帝负了卿,卿还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

海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河岸。

脸上的坚定前所未有。

高声道:“既食君禄,君即我父,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翊钧感动,把住海瑞一双大手。

含泪道:“果是忠贞之臣,朕必再不负你!”

“那厘清两淮盐政之事,朕便放心托付与你了。”


日讲不同于经筵,经筵侧重于规谏和义理,日讲则重在传授知识,以开蒙为主。

简单来说,日讲就是字怎么读,句怎么断,意思是什么。

具体到教学上,就是讲读官出列朗诵一遍,朱翊钧跟着读,读上个十遍。

确保句读与发音没问题后,再翻译成大白话解释一番。

至于断句与释意,用谁的版本?

自然是每个讲读官都有自己的版本,轮流翻译。

所谓六经注我,经典的作用,便是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观点,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为了兼听则明,融会贯通。

再往深了,文章讲什么道理,阐述什么理念,那就是皇帝经筵的事了,不是应该在日讲上谈论的。

而《太甲》这一篇,跟论语不同,只是讲述史实,内容上也没有太多争论,除了敏感些,其余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

若非如此,高仪也不会应下此事。

朱翊钧就这么被高仪领着,逐字逐句地开始学习。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

十遍读完,朱翊钧只觉得口干舌燥。

跟穿越前的发音不同,此时的发音,卷舌太多,尤其是官话雅言,朗诵就像弹舌。

如今他才算是明白,善辩为什么叫巧舌如簧。

不会点弹舌技巧,诵念都费劲,别说跟人舌辩了。

教完诵念之后,高仪便退到一边去,先由诸位讲官轮流进讲译文。

诸讲官都是各部衙门抽调的,包括礼部侍郎张四维,司经局余有丁,礼部侍郎马自强等等,都是历来博学之辈。

“这位先生,是叫……”

等一名讲官解释一遍后,正要退下,朱翊钧突然叫住了他。

张四维身子顿了顿,回话道:“微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

朱翊钧一愣。

晋党张四维?

这不是王崇古的外甥么?

敢情还有日讲的资历。

但此时不是深究张四维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说道:“张学士,本宫有不解之处。”

张四维迟疑了一下,回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请教道:“张学士方才说,选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就能安定,弃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祸乱。”

“那怎样的人,才算是有德行的人呢?”

张四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殿下,此乃‘德惟治,否德乱’之解,至于何为有德之人,如我朝三位辅臣,皆是有德之人。”

“先帝将三位硕德之臣留给殿下,我大明朝必定能长治久安!”

说罢,他也不顾朱翊钧是否还有话,径自回了班列。

朱翊钧也没跟他计较。

张四维怎么回话并不重要,自己这番作态主要是为了试探高仪。

日讲太甲之事,若单纯只是高仪有心劝谏他,邀名求直,捞取政治声望,此时他就应该接下话茬了。

可高仪面无表情,显然并非是他有话要说。

等到又一名讲官释经之后,朱翊钧再度叫住了其人:“这位先生是?”

余有丁恭敬有加:“臣,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

朱翊钧又愣了一下。

合着能侍读日讲的人都不简单啊。

这余有丁他知道,其人是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所谓四一余先生是也。

同年榜眼王锡爵,状元申时行,历史上三人先后都进了内阁,明朝二百多年以来,一甲同为内阁,仅此一科而已,一时传为佳话。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道:“余探花,本宫又有不解之处。”

余有丁同样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点点头,说道:“伊尹说太甲作为君王‘不义’,所以将他驱逐。”

“余探花,何为君之不义?太甲是做了何事?若是本宫不义,元辅也要将本宫驱逐吗?”

余有丁险些两眼一花,皇太子往日记诵都难,今日怎么还思考上了?

这问题他能答,却不可以答。

他只能言辞含糊敷衍一番:“殿下,臣诠才末学,浅尝答殿下问。”

“君之不义,乃是上背于天,下虐于民,道之弃也。”

“但殿下仁孝至善,心怀苍生,又有众正盈朝,乃有大兴之相,岂会重演不虞之事?”

朱翊钧不由向高仪投向征询的目光。

高仪本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但此时迎上这道目光,却也不得不答话。

他站起身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日讲课业繁多,时日有限,不妨先诵记下来,等到开经筵时,再听诸学士剖析经典。”

日讲就算了,经筵就至少得高拱或者张居正出面了,届时他高仪是不想干这活计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余有丁擦了擦额头冷汗,归了班列。

后面几位讲官陆续出列进讲,内容上都大同小异,朱翊钧也真没再发问。

他面上装作认真听讲,心中则回想着,他提起高拱时高仪方才的反应,再度排除了是高拱授意警告他的可能。

那就只剩张居正了!

他尝试揣度张居正的心思与态度。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能说是一个政客,应该说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是为了他的政治理念而服务。

那么,张居正的政治理念是什么?

是要匡扶社稷,中兴国邦,让大明再次伟大。

即便这位十五岁中举,二十三岁高中进士的神童天才,有着超乎常人的城府与内敛,却也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政治理念。

嘉靖二十八年,刚入官场的张居正便阐明了自己心志,一道《论时政疏》直达天听。

列举了他认为大明朝最迫切的问题,涉及宗室贵族、吏治选拔、官场风气、地方军备与财政危机。

可惜的是,这道奏疏对彼时的朝局而言,有些曲高和寡。

嘉靖皇帝一心寻仙问道,对治国理政没什么兴趣,内阁斗争激烈,根本无暇他顾。

加之他人微言轻,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

从此之后他便闭口不言,除了给嘉靖皇帝写写贺表之外,再未上疏点评过时局。

即便心中苦闷,也至多写文章的时候感慨一句“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

他放弃了么?当然不是,所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是他的真实写照。

嘉靖四十三年,张居正赌上政治生涯,押注先帝必然继位,由老师徐阶举荐,进了裕王府侍讲侍读。

他当然赌赢了,收获当然也很丰厚,张居正就是靠着这份资历,一举进入了内阁!

在新君继位后,也就是隆庆二年,他终于递上了政治生涯中,第二份宣言——《陈六事疏》。

这一次,是内阁辅臣的身份,声如洪钟。

开篇明义便说大明快完了,也就是所谓“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而后再度深切时弊,阐明革故鼎新之必要。

但,先帝隆庆皇帝同样没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并无后续。

那么,两度失败之后,张居正会是什么心态?

朱翊钧指节敲着桌案,看着《太甲》一文,怔怔出神。

他是终于放弃贤臣明君的期望,想要做伊尹吗?

难道在想,皇帝救不了大明朝,我自为之?

历史上,张居正日后所说的那一句“我非相,乃摄也”,是对新政后成果的欣慰,还是迈出这一步无奈的喟叹?

张居正哪怕上疏致仕,也是说“稽首归政”,显然知道大政尽握于他手,必然也知道他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他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想做这个常务副皇帝?

那这篇《太甲》,是跟自己一次隐晦的交涉?他看出自己有揽权的迹象了?

还是对变法的政治宣言,向有心靠拢之辈表明心志?

朱翊钧只觉得,这样的聪明人,真让人万分头疼。

这位大明神童,还未出场过招,一篇《太甲》就已经让自己心神动摇,慌乱如麻。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高仪将朱翊钧的思绪拉了回来。

朱翊钧这才发现,日讲已经结束了,他连忙回礼:“诸位先生辛苦了。”

高仪恭敬道:“还请殿下回宫后好生温习课业,明日再检讨殿下记诵。”

这就是课后作业了。

交待一番后,高仪便逃也似地告退,离开了东偏殿。

朱翊钧看着高仪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这位内阁辅臣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各方都对他赶鸭子上架,他仍然抱有侥幸之心。

简直是异想天开。

哪有作为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这等尊荣之身,还能不涉时局,置身事外的?

他朱翊钧在争,高拱在争,张居正在争,就连冯保张宏这等内臣也在争,你高仪身居高位,凭什么不争?

高仪就是看不明白这点,最后才会在高拱被驱逐后,致仕不得,在家中忧惧而死。

诸讲官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

看着殿内一空,朱翊钧才看向旁边的太监:“廷议那边散朝了么?”

张居正昨日说要为他剖析政事时,他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

但这篇太甲一讲,当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来,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备。

此时也是忍不住主动问道。

太监回道:“殿下,今日廷议已经散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道:“张阁老呢?”

另有一名太监上前:“殿下,张阁老已经在东厢房等候了。”

朱翊钧起身:“你去请张阁老到暖阁。”

文华殿东厢房共有三间,东宫讲读的座席设置在东厢房北边的一间,相邻的暖阁则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间,也是日常召对臣下的地方。

朱翊钧来到暖阁案前坐定,搓了搓脸,提振了一番被日讲弄得有些疲惫的精神。

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大明朝绕不开的人物。

张居正值不值得信任?

这个问题很复杂。

对于大明朝,张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但对于他呢?

张居正固然有挽倾天之志,但他要将自己托付给张居正吗?

他张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碍,施行变法。

他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想大权独揽,推行他的新政?

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

小太监来到东厢房,碎步走到端坐饮茶的张居正身前:“阁老,殿下日讲结束了,请您去暖阁。”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烦请公公引路。”

言辞客气,丝毫不像内阁辅臣面对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不迭前面引路。

张居正长着一张国字脸,眉目清秀,美髯垂下,自有一幅官相。

两人快步疾行,不一会便来到暖阁前。

门前的太监迎了上来:“阁老,殿下让您径自进去,不必通禀。”

张居正点了点头,直接迈步而入。

便间没多大,他折了个身,便到了屋中间。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拜了下去:“微臣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连忙起身,从案前走了出来,做势要将他扶起:“阁老社稷重臣,本宫德凉幼冲,愧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张居正略微侧身躲过:“殿下承继宗祧,天下人主,臣微末礼仪,焉有不受。”

朱翊钧顺势受了这礼,将人扶起:“九州万方骤然加身,本宫惶恐不已,还要仰赖阁老辅弼。”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殿下但有咨问,臣自当明白敷奏,庶殿下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朱翊钧情知火候到了。

不露声色开口道:“阁老今日,有何教我?”

张居正凛然以对:“殿下,大明朝,快亡了!”

朱翊钧:“啊……啊!?”




因为先帝驾崩的缘故,今日杂事极多,廷议结束时,已经快午时了。

毕竟是半大孩子,饶是朱翊钧强提精神,也难免有些萎靡。

好在今日既然视朝,那就不用日讲了。

“殿下,臣这就将票拟过的奏疏送至两宫。”

冯保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两名小太监捧着的奏疏。

按照开国之初的定制,官员奏疏一般是通过会极门的宦官或者通政司,送达御前,其中部分转给内阁议论。

有了结果再抄送给各部各司。

但华夏有史以来的惯例,便是人事侵蚀制度,成为新的制度,而后被新的人事侵蚀,往复循环。

宰相是这样,三省是这样,刺史,总督,乃至于县城区区文吏,都是逃不开这种路数。

内阁,自然也不例外。

在经历过二百年演变至今,内阁的权势都在事实上,膨胀了数倍。

尤其在世宗嘉靖皇帝二十余年不上朝,大行皇帝沉溺后宫,全权托政之后。

无论是上奏,还是廷议,乃至批红,早就有了新的成例。

别的不说,奏疏先送到御前,再抄送内阁这种形式,已然变成了先送内阁拟票,再送达御前过目。

更甚的是,如今哪怕是皇帝下旨,不经由内阁拟票,在程序上就是不合法的。

也就是所谓的中旨,乱命也。

就如今日,廷议上议过的奏疏,内阁会当场拟好初步意见,也称为拟票或票拟,而后再转司礼监,送去两宫请示。

两宫觉得可以,便由司礼监批红,然后执行。若是觉得不行,那就让司礼监发回让内阁重议。

当然,也有例外,若是两宫不想讨论此事,便将其留在宫里,也就是所谓的留中不发,这事,也就搁置不议论了。

处置奏疏的权力本属皇帝,如今两宫监国,也就由两宫暂且过问。

“大伴自去便可。”朱翊钧点了点头。

冯保躬身告退。

朱翊钧看着老太监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冷。

他知道,两宫可不懂奏疏里的弯弯绕绕,也没有驳回内阁拟票的政治声望。

对于各方意见,两宫基本上也只能“从善如流”,或者不置可否,最后批红的自主权就会落到司礼监。

最终变成了内阁捏着提案权,司礼监捏着一票否决权。

而这位大伴,便理所当然地走上了权力最高峰,与内阁首辅比肩而立。

这种事,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如此想着,他转过头,淡淡吩咐道:“走吧,回慈庆宫。”

……

回到慈庆宫。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因为还在大行皇帝的丧期,今日的午膳,有些寡淡。

好在品类丰富,味道极佳,朱翊钧吃得很认真。

他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要好好补充营养,否则像先帝一样,三十几岁驾崩,就要不得了。

刚尝到一道菜,朱翊钧皱了皱眉头,对太监指了指。

“告诉尚膳监,这道菜太甜了,以后不要上了。”

倒不是他不爱吃甜食,而是到了现代,万历皇帝墓葬被挖出来之后,检查遗体,竟然是满口的龋齿。

乃至于只能靠着鸦片镇痛,后半辈子必然是痛不欲生。

他既然受了这个身份,当然得小心点,爱护好口腔。

朱翊钧吃完,又仔细地清洗了一番牙齿,而后才在宫女的服侍下,躺回床上小憩。

回了东宫,并不意味着今日的事都做完了。

午休完,还需要去跟陈皇后,李贵妃请安。

自古天家唯孝子不败,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除去请安之外,他还要争取通过李贵妃,对政事左右一二才行。

从冯保手上撬来的司礼监提督太监一职,必须要挑个合他心意的人了。

否则手上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今天处置个小太监,都还需要冯保首肯,简直令他骨鲠在喉。

这幅情状,别说是独断乾纲了,要是有人狗急跳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躺在床上,朱翊钧缓缓闭上了眼睛。

心中思绪却没有停止,又想着今日殿上的见闻。

这大明朝当真是千疮百孔。

宣大有割据之象,中央军显然已经失去了威慑。

湖广敢凌辱钦差,地方上土豪世家兼并勾连之事,也必然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程度。

更别提殿上廷议,还有东南倭寇入侵,春税迟迟收不齐等事,可谓一团乱麻。

如今逢先帝驾崩,万事稳字打头,中枢只能相忍为国,一再退让。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已经到了不得不变法的时候了。

也难怪,内阁几人根本不信任他这位新帝,不惜疯狂揽权,恐怕,就是为了借此压制各方,主导变法。

想着想着,朱翊钧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

午睡一觉醒来,脑袋的疲惫感终于一扫而空,神清气爽。

朱翊钧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对宫女吩咐道:“为我准备,去两宫请安。”

他如今有两位母亲,生母李贵妃,宗法上的母亲陈皇后。

其实前身很少主动去给陈皇后请安,毕竟不是生母,感情有限。

再者这位陈皇后,一生无子,不得先帝宠爱,甚至常年居住在别宫。

既无势,又无情,前身自然去得少。

但如今既然要立孝子人设,当然要孝事两宫,一个也漏不得。

所以他当先便去了陈皇后处。

结果朱翊钧到了殿外,竟是被女官挡了下来。

“殿下,皇后娘娘悲痛过度,好两三日没休息了,太医用了药,方才睡下。”女官恭谨道。

朱翊钧无奈。

总不能让人强行给人叫起来,让他请安吧。

最后,他只能在宫外遥对陈皇后,做足了一番礼数,转身离开。

而后径直去往李贵妃处。

李贵妃这边,他倒是来得勤,宫女太监也知道他此时要来,直接将他引了进去。

朱翊钧到的时候,李贵妃正拿着奏疏翻看。

李贵妃在寝宫一身常服,却难掩秀色。

能作为宫女被先帝挑中,入了后宫,除了颜值,也别无第二个原因了,如今不过二十八九岁,正是风华不减的年纪。

朱翊钧轻唤了一声:“孩儿问娘亲安。”

见自家儿子来了,李贵妃合上奏疏。

扭了扭肩颈,笑着道:“但凡你像今天一样争气,娘亲怕是能长命百岁。”

李贵妃如今实际上把持着后宫,人心归附,文华殿内外发生的一切,第一时间就有太监宫女汇报了。

往日浮躁调皮的儿子,今日竟然出乎意料地得体。

她可是听说散朝时,有不少大臣当众夸赞她儿子有人君之相,让她回味了好半天。

朱翊钧自然知道该说什么哄女人开心:“有赖母亲耳提面命,今天才没给母亲丢脸。”

李贵妃轻轻将他扶起,脸上笑容更甚。

吩咐宫女上些点心后,又回过头看看向自家儿子:“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




马自强这一弹劾,群臣一听立马明白是指的什么事。

现下多数朝臣,都会让下人第一时间买回新报。

今晨的报,自然也看了,那篇所谓的学习心得,很难不记在脑海中。

马自强这次出头,大多数朝臣心中都暗自叫好。

彼时皇帝弄了个新报,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做个邸报的白话版,让自己说话大声点。

哪里知道如今越来越过分,竟然有了抢夺释经权的苗头!

要是君权与释经权合流,那不成了地上神国了?

还敢定论什么是正确?这不就是想夺裁判的权嘛!

哪怕出于士大夫本能,都认为万万不可!

通政何永庆迅速滑跪,请罪道:“臣有罪,臣请致仕!”

别以为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呆。

实在是高拱强行将他留给了皇帝,皇帝又坚持不让他走。

此前通政司被宋之韩把持,他基本不用做什么事,也就占个坑,乐得清闲。

谁知道定安伯走后,情况急转直下!

看看如今,接手通政司不过四个月,就被接连弹劾十余次了!

他早就不想干了!

可惜,何永庆想跑路是不现实的,朱翊钧还没等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让他走。

朱翊钧听了二人一问一答,连忙出头拉偏架道:“马卿,不利于朝局的话不要随便乱说,不妨事后上奏疏,写个详情出来?”

还妖言惑众,搁这儿跟谁阴阳怪气呢?

马自强一口气憋在胸口。

闷闷道:“陛下,臣上次弹劾的奏疏,被陛下留中了。”

朱翊钧摆摆手:“那是朕母后留中的,一码归一码,卿放心上奏,朕会好好研读,劝慰两宫。”

这时,户部右侍郎傅颐也出列道:“陛下,何通政将陛下在经筵上的话语,刊行天下,恐怕有窥伺圣心之嫌,确实有所不妥。”

话音刚落,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也跨出一步,持芴下拜:“陛下,今日经筵还未开,便有所谓的圣上体悟流播天下,您难道认为这是可以的吗?”

朱翊钧扫了一眼廷上众臣。

几位阁臣面无表情,六部尚书一言不发,让人拿不准是哪些人对这事有意见。

他自然知道近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从顾寰掌京营,到海瑞回京,再有昨日传出他有动两淮盐政的风声。

今日对于早报的发难,恐怕是几件事积蓄的不满,合流了。

他不急着开口,就冷眼旁观着。

眼下群臣纷纷拿何永庆说事,他反而不能亲自下场了。

果然,都给事中栗在庭体悟圣心,立刻出列道:“臣也以为,李少卿所言,老成持重。”

他朝御阶上行礼道:“陛下,臣有议,请陛下勒令何通政,此后务必等经筵结束,再行刊载陛下言语,才能显出章法。”

朱翊钧微微一笑。

虽然不能让栗在庭进内廷伺候,但放在廷议上,也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话音刚落,马自强就要再度争辩。

都御史葛守礼也出列道:“诸位臣僚,是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的言语,还是说,陛下的言语有错漏,不宜刊载?”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葛守礼作为高拱留下的人,已然变成了皇帝的铁杆——他对于高拱落败后,还享尽尊荣,极为感激。

更别说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只觉得这位圣上,完全不逊于那位新郑公!

马自强哪里会上当,就死死抓着一点:“自然不是陛下言语不妥,而是何通政不该窥伺圣心!”

虽然明知事情是什么个情况,但说话却是不能露马脚的。

栗在庭不阴不阳来了一句:“若是这般,那一应中书舍人,都该论罪了。”

双方一时间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待众臣吵了一会,朱翊钧才抬手止住了争论,神情温和道:“诸卿,听朕一言可否?”

待各自停了声响,他才看到张居正与高仪,缓缓问道:“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二位先生,不妨先当经筵议论一番,而后再廷议?”

二人知道些内情,默默点头。

前者看在一百万两的面子上,旁观皇帝表演。

后者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子,静候他侃侃而谈。

朱翊钧看向马自强,和蔼道:“马卿,方才葛卿问得好,朕也想问一问,卿是以为朕言语有错漏,还是朕的言语不该刊行天下呢?”

马自强坚持方才的观点:“陛下,是何通政……”

朱翊钧打断了他。

直言不讳道:“此事,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

这话一出,马自强立马就愣住,一时没想好下文。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自强,心中半点不慌。

学术争论,在现在这个时候,没那么致命。

徐阶之后,高拱、张居正执掌内阁,二人都极力排斥心学,主张与其整天神神叨叨,不如干点实事。

心学都没牌面,更别说理学了。

上面大佬是这种想法,那提拔上来的人,也多少带有这有特征。

所以,马自强这些侍郎、少卿,反而是少数。

更别提里面还有借题发挥,想找两淮、京营茬的人。

这些乌合之众,还真不能压着他低头。

见马自强支支吾吾,不能言语,朱翊钧没让他难堪,主动接着道:“马卿,朕知你顾虑什么,朕并无为天下学派定统的意思。”

有些事要开门见山,云遮雾里的,反而容易被曲解,至于信不信,就不关他的事了。

“朕少时,便读了屈子的天问,心有戚戚。”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宇宙、本我,焉有不好奇的?”

“马卿,你有惑吗?”

马自强默然不语。

朱翊钧放过他,又看向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李卿,你有惑吗?”

李幼滋叹息:“陛下,臣亦有所惑。”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再一一问过去。

他似感慨,似抒情:“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本以为朕开了经筵之后,诸位饱学之士,便能为朕解心头之惑。”

“可朕初开经筵,便有几位先生争执不下,朕都觉得言之有理,更是不知何所从。”

“这只能说明,朕才智不足,无法分辨。”

“朕回宫后,愈发沮丧。”

“又想到了政事上,譬如一人弹劾,一人抗辩,朕才智不足,又该何所从?”

“譬如六月白虹贯空,有给事中上奏,说这是朕不德之预兆,亦有御史说,此乃天降祥瑞,朕又何所信?”

“此外种种,譬如地方情事、百姓现状,众所不一,朕又该怎么办?”

一番话发自肺腑,直教人无言以对。

众臣纷纷下拜请罪。

朱翊钧虚扶众臣,摇头道:“这是朕才德不足,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

“所以,朕不得已,学着刑部断狱的路子,自己心中有了个章程。”

“也就是所谓,万事以‘明证’为主。”

“就像这善恶论,并非朕想为诸学派定统,只是适逢其会,找到了明证,这才发自内心,愿从陶卿所言。”

陶大临便是在经筵上坚持性无善恶,后天所成。

朱翊钧看向陶大临,微微颔首。

陶大临还在低头请罪,头埋得极低,一动不动。

这事情很复杂,至少是涉及到心学内部争端,往大点说,还涉及到心学与理学的争端。

再大一点,则是诸子百家源流之争。

更大一点,则是皇帝要抢夺释经权。

至少在马自强看来,这经学裁判的位置,万万不能留给皇帝。

他闷闷道:“陛下,‘明证’也未必是‘明证’。”

刑科上,有伪证一说。

那么究竟是明证,还是伪证,这还不是靠皇帝一张嘴?

说白了,不就是在抢夺释经权?

朱翊钧听了这话,终于心中一笑,终于,马自强总算是落入他的话语节奏中了。

他要争的,自然不是什么经学道统,也不是要争做这个裁判,更别提其余什么乱七八的圣王一体,定统官学。

这些封建经学,可以作为资粮,但决不能作为地基。

他要另起炉灶!朱翊钧要的事情,反而就是明面上的东西——明证。

古人是有很多宣称的,往宽泛了说,有什么天人感应,什么神仙魔佛。

着眼于身边,亦有什么风水、运气、占星。

有人宣称雷霆是神仙发怒。

有人宣称彩虹是天赐祥瑞。

有人宣称疾病是某种邪祟。

那么问题在于,这些是真的吗?大部分会选择相信。

这种没有依据的相信,便称之为迷信。

有史以来,就是这般过来的。

如今,他提出了所谓的“明证”,便是要掀起一场思潮——宣称之事的因果关系,是需要证据的,也就是所谓的“明证”。

但,这还不够。

因果关系可以是直接,也可以是间接的,明证也可以是清晰真实的,或者是虚伪模糊的。

更进一步的,如何确定“明证”是不是“明证”?

那就得建立起验证因果关系的统一方法!

这,才是朱翊钧要的。

同时,也是每个文明必走的道路——自然哲学与科学思维体系的萌芽。

马自强这个质疑很好。

凭什么你说明证就是明证?凭你是皇帝吗?

朱翊钧欣赏地看向马自强,开口道:“马卿,如何判断明证是否是明证,应当也是有法子的。”

“但朕才能不及中人,却是想不出来。”

“是故,朕还要仰仗众位饱学之士。”

这就是让出了裁判之权,让这些人放心。

至于谁来裁判?

所有人都做不了裁判,或者说,所有人都是裁判,才是朱翊钧想要的样子。

他止住想插话的众臣,继续道:“前些日子,道门高功捐献了些银两,朕也不打算用来享乐,便想着建个学院,专为解此惑。”

“诸卿以为可否?”

数学和哲学,都是百年之功,他不指望如今就能有效果。

但,布局,得从现在开始了。

技术是技术,科学是科学,没有一整套对应的自然哲学体系,他爬再多的科技树也是枉然。

不过又一场洋务运动,不过尔尔。

反之,如果能促进自然哲学的萌芽,就能合天下人的智慧,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知识涌现。

从天文、数学、物理等等,可谓四两拨千斤。

至于这会不会动摇他的位置?

要是自然哲学,也能吃春药,三步并做两步走,百年之内完成现代化,那他也不吝于“今日无事”。

更何况,谁说帝制不能与时俱进的?

皇帝话音刚落,方才出面弹劾何永庆的几人,都已然面面相觑。

完全摸不着皇帝行事的脉络。

一旁的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忍不住试探道:“陛下,这山长可有人选?”

若是皇帝打算任这山长,不还是脱了裤子放屁?

朱翊钧沉吟片刻,突然抚掌笑道:“那便礼部侍郎马卿来任吧!”

验证因果的方法一定是客观的,谁任山长并没有什么关系。

啊?

马自强惊愕抬头。

已然被皇帝这一手彻底弄懵了。

他并没有即刻接下这差使,反而陷入了沉思。

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此前他有过种种猜测,包括抢夺释经权,政教合一。

也包括挑动各学派争端,浑水摸鱼。

以至于他甚至想过皇帝想开宗立派,做个圣人帝。

可如今,皇帝将裁判“明证”的权力扔了出来,还要开设学院,连山长都扔给了方才与皇帝作对的自己。

究竟是什么路数?

总不能真是孩童心性,想用以解惑吧?

马自强沉思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明证的。”

“孔圣教诲世人,如何修身,如何养德,此等事,岂需明证耶?”

善恶论给皇帝找到一个实例,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可以。

一如心学思辨,皆在自我心中完成,哪里还需要什么明证?

他不管皇帝什么目的,都下意识觉得不妥,想挡回去。

孰料,朱翊钧却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这话他比马自强更懂。

自然哲学只能管自然的范畴,其余的社会学,认识论,本体论,未必是有因果,有明证的,更多是靠思辨来完成。

只能说,马自强智慧着实不差,立马就能切入重点。

朱翊钧看这马自强,面色严肃,认真道:“马卿说得对,此事朕也想过。”

“所以,朕的意思是……”

“应然的归于圣,实然的归于朕。”


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朱翊钧找个了间隙,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

“张宏说,以前在针工局当差,伸手拿了些。”

“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意向娘亲请罪。”

李贵妃信手翻了翻。

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还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下不为例吧。”

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朱翊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事在李贵妃眼里,反正与他无关。

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拉起了家常。

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

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跟着李氏的情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义愤填膺,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

过了一会,宫女拿了些瓜果来。

李贵妃叫停了自家儿子揉肩,说道:“听闻你不吃糖了,我让她们把糕点换成瓜果了,来,尝尝。”

朱翊钧看了一眼,盘中有些鲜笋、石榴、杏子这些。

竟然都是他爱吃的。

扔了一颗在嘴里,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他不由问道:“这是今年的贡品?”

李贵妃点了点头:“都是各个布政使司送上来的,爱吃就多吃些。”

朱翊钧突然想到什么,讨好地笑道:“娘亲,儿臣可否跟娘亲讨个恩典?”

李贵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折腾什么。”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不是折腾。儿臣昨日首次视朝,才知道国事艰难,也感慨诸位臣工殊为不易。”

“娘亲,你可以知道,朝官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月俸了。”

“大行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儿臣的先生,高仪高阁老,如今五十又五,却还是居无定所,只能四处租住。”

李贵妃当然不知道这些事。

她愣了一会,奇道:“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贪污为生吗?”

这下轮到朱翊钧失语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答。

合着这位农家出身的贵妃,对朝官是这种印象?

也不知道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只能默默挽尊:“高阁老这样的清流人物,应当也不少。”

李贵妃哦了一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奇问道:“那你想讨什么恩典。”

朱翊钧看着这盘瓜果,说道:“娘亲,这贡品味道颇为鲜美,不妨让诸位臣工都尝尝,以作勉励。”

“再者……娘亲方才也见我背诵了,我那先生教我良多,儿臣心中实在感激,也不忍自家先生这般窘迫。”

“能否借着这个名目,赏赐些日用之物,补贴家用?”

李贵妃摇头失笑:“你啊,还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继续道:“好吧,这事我应了,你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就是。”

朱翊钧心底一松,连忙谢过:“多谢母妃。”

软刀子,最杀老实人。

高仪,君父如此待你,你当真能铁石心肠吗?

……

深夜,成国公府。

本该熄灯休息的时候,书房里却灯火通明,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

“爹,仲父,这会不会是张宏那竖阉,拿着鸡毛当令箭?”

朱时泰疑惑着问道。

他从勾栏回来,刚到门口就被自家老爹叫来书房。

开始还以为又要教训他,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时候,立马知道是正事。

他作为朱希忠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可当他听二叔朱希孝说完之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竟有这般早熟的圣君?

这才十岁啊!就如此深谙权术,洞察人心?那他朱时泰岂不是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心中震惊,才忍不住由此一问。

很可惜,并没有得到自家父亲的认同。

朱希忠捂嘴轻咳了一声,摩挲着一块玉佩,摇头道:“这是皇太子加冠的时候,我亲自为他佩上的。”

他又拿起来,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真是块好玉,神华内敛,让我都险些看走了眼。”

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长在借物喻人,也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被张宏暗中找上门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

直到被自家兄长点拨一番,才明白其中关窍,惊惧不已。

这位皇太子,几乎让他恍惚以为是那位足不出户,掌控朝局的万寿帝君皇帝。

朱时泰还在猜疑:“焉有十岁就通晓权术之人,娘胎里就懂事不成?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声。

见兄长不适,朱希孝代为解释道:“这是朱家的老传统了。”

“世宗皇帝十四登基,就掀起‘大礼议’,逼退首辅。”

“武宗皇帝十四登基,设立豹房,抑制文官、掌控朝纲。”

“英宗九岁登基时,太皇太后跟内阁把持朝政,就知道韬光养晦,暗中干涉司礼监掌印人选,培植亲信。”

“老朱家的皇帝,不论治政能力如何,这争权夺利,可从来不含糊。”

“这位皇太子,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朱时泰仍然将信将疑,不服气嘀咕着:“您老举的这几个朱家人,下场可都不这么好。”

朱希孝看着这不学无术的侄子,着实无奈,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仍然还有不解,转而看向朱希忠:“兄长,皇太子才十岁,哪怕有心施展拳脚,为何如此行事?”

朱希忠又咳了一声,失笑道:“你是想说,他不日就要登基,镇之以静即可,何必鬼祟行事,有失为君之道?”

朱希孝点了点头。

朱时泰作为小辈,不好插嘴,只嘟囔着:“就是,瞎折腾什么。”

“唉……”朱希忠叹了口气。

自家弟弟还只是略微愚钝了些,这亲儿子就完全说得上是蠢笨了,爵位传到他手中,真的能守住吗?

他摇摇头不忍多想。

视线在自家弟弟跟儿子脸上来回扫过,捡起方才那个问题,说道:“镇之以静……”

“真要换你们坐上那个位置,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口气,诏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为先帝登基掌冕,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

先帝在时是什么情景?

高拱以内阁首辅之身,兼任吏部尚书,事权人权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驱逐出了朝堂,同样贵为内阁辅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就连先帝中旨,都敢数次封驳。

这是何等强势?

更别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遗命在手,奉旨顾命,这种情况还想镇之以静?简直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这位皇太子的作为,才让他高看一眼。

朱时泰迟疑道:“爹,高拱为人,我还有所耳闻,这张居正焉能并列?”

在他印象里,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虫才对。

朱希忠都被自家儿子逗笑了:“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去勾栏厮混,国公府怕是要败在你手里。”

“你这不成器的,且看着吧,这二人早晚要斗过一场,届时内阁必然尽掌于一人之手。”

锦衣卫开国之时,连大臣们梦话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号称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此后虽然衰退了些,却也比寻常大臣消息灵通不知多少,这些人的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他。

朱希忠执掌锦衣卫,深感如今暗流之汹涌,连他都感觉到胆战心惊。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贴上皇太子的热屁股了,哪里还会在这里踌躇犹疑。

朱时泰无所谓地摆摆手:“怕什么,老朽之辈,再厉害还活得过皇太子不成?咱们不跟着皇室,难道还要去看文官的脸色?”

勋贵势弱,即便成国公府煊赫一时,朱时泰平日里,仍少不了受些憋闷气。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能忍辱负重,文官们可是拿勋贵当垫脚石都嫌脏的。

但他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老朽之辈。

朱希孝气得够呛,没好气道:“闭嘴!”

稍微消了消气,却觉得自家侄子话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处。

他看向兄长,说道:“兄长,时泰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们世受皇恩,与国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记恨上了,恐怕种祸不浅。”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勋贵依附于皇权,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若非如此,当初世宗皇帝封赏三公之位时,朱希忠也不会“力辞而不能”了。

乃至这锦衣卫,都是先帝硬塞给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又如何躲得过去?

朱希忠缓缓摇了摇头:“被内阁记恨上了,旦夕之间,就有果报。”

别看他官职显赫,内阁若真是铁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轻易。

同样显赫一时的镇远侯顾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营(常驻中央军)。

就因为不合内阁的意,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年老才庸,先帝处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来十个。

之后更是冒出了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的奏疏。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才让内阁高抬贵手,甚至有人明着放话“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张二人犹有过之,朱希忠哪里敢得罪。

内阁强势,新君早慧,偏偏还被赶鸭子上架,当真是两头堵。

朱时泰已经不耐烦了:“那就当张宏放狗屁,咱们什么都没听过。”

朱希忠都懒得纠正儿子这幅模样,只是闭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轻轻起身,给兄长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过了好一会。

朱希忠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蒋克谦,好像就在你麾下当差?”

朱希孝一怔,点了点头:“是,八月袭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位置。”

而后他恍然大悟:“兄长的意思是……把这差事交给蒋克谦!?”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绝。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献皇后的弟弟。

传至蒋克谦的父亲时,才第二代。

但蒋克谦这倒霉老爹,是个浪荡公子,屡次不顾王法,中出良家妇女,直接把蒋克谦的世袭给作降叙了。

以至于如今蒋克谦只能袭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虽然是小官,但怎么说也是勋贵,皇亲国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换!

更妙的是,这种上一辈还阔过的破落户,心态极端,天然就赌性深重,恨不得立马再建功业,恢复荣光。

让其代表锦衣卫,倒向皇太子,双方都求之不得,同时还方便他们随时切割,可以说是三赢。

朱时泰一头雾水:“哪里妙了,这样咱们跟皇太子岂不是不亲近了?”

朱希孝无奈开口解释:“进赌场还要慢慢加注,熟悉赌局,哪有一进场就压上全部身家的。”

拿赌场作比,朱时泰立刻心领神会。

频频点头:“在理,在理!”

朱希忠气得好一阵咳嗽。

他这倒霉儿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还死都不敢死。

这成国公一脉,交到他手里,就怕跟玉田伯家那个浪荡子一般无二。

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设套,落个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着勋贵们呢!

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三公之身的成国公府,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错,成国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时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谁能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以及这不成器的傻儿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许,未尝不是个机会。

<br>